应酬诗
《万象》上有篇文章,记半世纪前吴奔星与郭沫若通信事。通信的发端是吴致信郭老,给他的诗《“六一”颂》挑错。吴信及郭的回复,全文引了,为说明问题,诗也引了。这样的引证我特感兴趣,因为从史料的意义上说,全须全尾,最有价值。
吴奔星的信写得很不客气,从“标题”到“逻辑”,从“文法修辞”到“语言的习惯”,最后到“全诗的结构及风格”,几将郭诗说得一无是处,总之“这首诗似乎是失败了”。不仅如此,信中还有归类和定性:“《‘六一’颂》这样的诗,本来是应酬诗中的应景诗?……试问古今中外有哪一位诗人是以写应酬诗而成名的呢?”结末是要求郭将此信与答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原也就是当公开信写的,因信上加了“为《‘六一’颂》一诗给郭沫若先生的一封信”的标题,等于是上门搦战。郭回了信,逐条反驳,原信上还多处加有批注,至于登报之请,他语带讥讽地说:“恐怕《人民日报》没有这样多的篇幅吧?”——以不客气对不客气,殊少礼贤下士之风。不过我倒以为这还属文人对文人的方式,没有反诬对手此举是要以攻击名人搏出位,反见出彼时郭老的可爱。
诗是怎样一首诗,不必说了,后来收集时大做删改,是不是与吴信有关也无关紧要,既然承认了就是代替演讲的应景之作,改了也未必就能如何。因想起郭老从一九四九到八十年代初怎样以诗的形式一路应酬下来。“大跃进”时他有一本《百花齐放》出版,好像是响应号召,在诗的生产上也要跃进,极短的时间里就写了多少首,虽然“反右”过去,“百花”云云,更像是讽刺了。及稍长,记得他填的两首词,一在七五年吧,其中有“邓小平,妄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之句;一首在“文革”刚结束时,后来还弄成河南梆子,常香玉到处唱的,自然是“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狗头军师张”,都是“水调歌头”,所以印象特深。应酬诗古来就有,有应酬“私”的,也有应酬“公”的,不过很显然,将天下大势都亦步亦趋地应酬起来,并且发扬光大,白话旧体一起上,显然是后来的事。时势使然,翻郭老的旧账倒是大可不必。
旧体诗积淀深厚,于应酬上也更有传统,固即使是于“公”,也还是诗词来得便当。汶川大地震过后,曾有某省一位作协副主席填词一首,将中央的温暖、百姓的意志,一一应酬到了,结果在网上遭来一轮恶攻,委实有点冤。我想作者本无他意,应酬而已,而诗以应景,本是有传统的。我听说很多过去写惯了政治抒情诗或退休后学诗画的老人,遇抗洪抗震又或飞船上天之类的大事,便跃跃欲试地要作诗,因为难得碰到这样的诗料。其情形正如过去的秀才见了山川形胜,逢了良辰美景,便道“今日不可无诗”。酸秀才的诗常常酸气扑鼻,天下大势合应景、应时应事而作的诗是什么气息,却说它不清。
因为是从吴奔星的信说起的,所以最后还得回到吴先生。且说在上述小小公案过去大约半世纪之后,我读到过吴的一篇文章。给郭的信郭老“留中不发”,这篇文章倒是登在了当年指定的《人民日报》上,似乎是给一部诗集作的序,要不就是书评,诗的作者是位领导干部,吴文的评价“那是相当地高”。那位老先生的诗,我偶或也在报刊上见到过,平心而论,与作协副主席相比,一样地“合为时而作”,水平一点不差,不过誉之为“异军突起的诗人”,似也大可不必。何以半世纪之前吴先生读到郭诗期期以为不可,要起而捍卫诗的尊严,多少年后见到同样性质之作,却又不吝褒奖呢?我不相信吴先生的欣赏趣味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可能的情形是,彼时他仍将郭老视为诗人,也就以诗的命令相要求,后来则议论对象有所不同,标准是另外的。这没什么不对,好比运动员在公众场合说话,当然不能以外交家的标准去要求。好多老年大学都在教旧体诗词,老有所乐,也的确应该得到鼓励,只是干吗非得“异军突起”呢?吴先生已不在世了,写此文并无“问责”之意,只是觉得当年的信和后来的文章对着看更有意思,因为多少也可就知识分子几十年的心路或心气,提供一点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