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儿
有家出版社请我帮忙找些人缩写文学名著,我就找了过去的学生。很快就有个类于启事的帖子在他们的论坛里贴了出来:“一个活儿:世界名著的缩写本”,等着人来认领。我看了就想笑,一是书名文题,西式的法子即主题、解释性副题中间加冒号,现在是广为普及了;二是“活儿”一词的口语化乃至俚俗与命题式的正经之间的对比,有所谓“亦庄亦谐”的味道。不过关键则是以“活儿”来指称这一类的写作——谁曰不宜?
《现代汉语词典》上“活儿”有两解:一曰“工作(一般指体力劳动的,属于工农业生产或服务修理性质的),细~重~庄稼~干~”;一曰“产品;制成品,出~这一批~做得好”。可见过去“活儿”大都指与体力而非脑力更多关联的劳动或出品。将写作活动也包括进去,不知起于何时,个人化的使用肯定早已有之,广为接受大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事儿了。与之对应的是一些写作者对自己身份的认定或重新认定,比如“码字儿的”(始作俑者,其为王朔?)、“写手”,等等。此种认定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当然颇有距离,是作家的放下身段、“泯然众人”,倒也符合上面将知识分子划归劳动人民的精神。虽然事实上这里反映的乃是写作与市场的对接:是个“活儿”,就可作为商品进入市场,码字儿换钱,养家糊口。
其实但凡写作上有追求的人,不管嘴上怎么说,心底是断断不甘将己之所出一概以“活儿”视之的。仿古人“学而为己”、“学而为人”之说,这里也有“为己”、“为人”之分,前者如从心所欲的写作,隐然有“传之后世”的那些就更不用说;后者则有更多孔方兄的作用,或者是循人之请,却不过情面的文字——可称为狭义的“遵命文学”,遵的是他人之命、市场之命,与鲁迅所谓“听将令”又自不同(因是听从更高责任感的召唤,自有其严肃性和崇高感)。二者事实上不可分,因为从动机上说,今人的写作真是冲着“藏之名山”去的,少有,发表了,就多少有银子的回报(清末民初刚有稿费一说之时,有人拒绝报酬,视为对己的亵渎,现在没有人做此想了);而遵命的写作,只要是投入了,除去银子之外,写作者亦自有其他的收获。不过大体上“为人”、“为己”仍然可以划出道来。比如上举名著缩写,比如应命开的专栏,便可划入“活儿”的范畴。从结果一面去看,“为己”的写作是说不准的,不知有多少写作者的得意之作烂在手里;“为人”的“码字儿”则有保障,媒体、出版社是根据市场下的单,“活儿”早有下家或预期的下家,报酬通常还开得高。
接“活儿”不丢人,既然是自食其力,上焉者发了财,也属劳动致富。而且即使是“活儿”,也并非就不需要投入,只不过“为己”的写作,更重创造性,接“活儿”的投入则大体上是技术性的。有个熟人,宣称凡“活儿”,便只对其“技术”的一面负责。这话听上去有点不负责任,事实上却很是正经:既为“活儿”,创作余地不大,强调的正是技术性。在技术上打包票,岂不就是一种职业道德?“活儿”要干得漂亮——手艺人、好把式对自己就是这么要求的。
通常以为成名之后的作家就不接“活儿”了,其实不然。戴望舒译《爱经》,茅盾撰写《神话ABC》,都带有接“活儿”的性质,是稻粱谋,却又都是下了功夫的。前些时候读到黄裳的《也说汪曾祺》,其中引汪的信,也提到接“活儿”的事:
岁尾年初,瞎忙一气。一是给几个青年作家写序,成了写序专家;二是被人强逼着写一本《释迦牟尼故事》,理
由很奇怪,说是“他写过小和尚”!看了几本释迦牟尼的传,和《佛本行经》及《释迦谱》,毫无创作情绪,只是得到一点佛学的极浅的知识耳。自己想做的事(如写写散文小说)不能做,被人牵着鼻子走,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