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乐在其中
书累
老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其实还应补一条—“书到搬时只嫌多”。都是说书,这里“多”与“少”却有有形无形之分,“恨少”是恨肚里少,“嫌多”是嫌架上多。读书是要读进肚里才算数的,无如太不容易,替代的法子是充以满架图书。朝夕晤对,虽不能将满架图书化为满腹诗书,至少向往之诚是有了。所以平日并不嫌其多,坐拥书城,关起门来,反有顾盼自雄之慨。然则到了搬家时,问题性质大变,书成为实实在在的累赘。
此时谈不上什么“相看两不厌”了,要把一大堆书弄走,想想都累。首先搬家公司就喊累。钢琴之类倒寻常,因在意料之中,见到已然打包随处堆放的书则莫不倒抽一口凉气。接下来自然是要求加价。我想这也是应该的,看搬运工一趟一趟地扛,委实辛苦。但搬书之累,其实不在搬,而在理:打包、上架,均不可假手于人,否则一些书很可能就此下落不明。不是担心帮忙的人中出个把孔乙己,是担心自家不能让书各就其位,日后要找某些书,必得下“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功夫。
理书的过程开始往往不无惬意:许多隐于书堆或是屈居书架后排的书忽然露面,有意外之喜,如同旧相识久不谋面,一朝相见,少不得要寒暄两句。东翻翻,西看看,也是一乐,里面多少还有无端将其打入冷宫的歉疚之意。如此这般,且理且看,自然是进展缓慢,归类打好包的没有多少,屋里却是更其狼藉,结果很可能是误了搬家的佳期。既然时不我待,态度上不免就前恭后倨,起先还想着细细分类,以便日后取用方便,到最后不胜其烦,胡乱打包了事。这过程到书迁地上架时多半还会再演一遍:打包时寄希望于上架前的重加整顿,到时候却又弄得不可收拾,盖因分类是个苦事,若书买得杂而乱,就更是如此。好像怎样归类都难得要领。某一类书,一格放不下,不得不与他类共置一处,不少书又难成其类,孤家寡人。此外虽迁居时不免添置书架,到时一排还是不够放,于是乎何者当居于前,何者当隐于后,又成问题。现如今有些富人也大肆买书,以示风雅,那是怎样摆放都不成问题,大套的书,齐刷刷一字排开,如同纪律严明的方阵,反正不看,无须查找。无如书于我辈,观瞻之外,还要读的,如何是好?
到最后,理书的劲头连强弩之末都说不上,将未上架的书不由分说塞进去,就算完事,心里也分明知道,有些书,这一去怕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再被找见的机会比那六宫粉黛谋皇上一次临幸的机会都少得多。可惜珍重之意敌不过厌烦之念,此时也唯有一念——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想想刚开始理书的斟酌再三、斤斤计较,真应了圣人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也就在这时候,会有对买书之举的反省:这许多书,买它做甚?当然是为了读。不过我的书虽不算多,心里也是清楚的,这辈子,决计读不完。何况如果没有断然措施,架上的书还会与时俱进。每次理书都是对读书多少的检验,检验的结果则肯定是架上未读的书与已读在读之书的比例以令人尴尬的方式形成越来越大的反差。
当然可以说以备查考,但至少于我,这理由最不能成立:买书再多,多不过图书馆,且图书馆秩序井然,分类、编目,查找起来比家里还方便。反倒是家里的书,任意为之地摆放,时间一长,忘其方位。我就有这样可笑的经历,明知买过某书,甚至确知书就该待在架上某一格的后排,翻腾半日,就是找不到,不得已,又跑到图书馆去借。真是:高文典册枉自多,找来找去找不着。
既然如此,何必要买这许多书?据说高人如钱钟书,根本就不藏书的,家里只备工具书。钱氏的博闻强记,常人难及,他讥嘲的“两脚书橱”,我辈怕是做不到。图书馆的书终归要还,买些要紧的书,有必要。问题是看看架上,倒是没要紧的居多,这却做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