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书
有一首旧诗,何人所作,全诗的意思,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的一句:“冷摊负手对残书。”“冷”、“残”二字透出几分萧索的味道,但读书人逛书摊,其实是快意的。这里的“残书”想必是喜欢讲究版本的人常说的“残本”,或抄本或刻本,总之是绝版书,虽残缺不全,却极少见极难得,多少有收藏价值。我所说的“残书”与此无干,不过是本当寻常可见却又被翻看得破烂不堪的书罢了。
我上小学、中学时看过许多这样的残书。那时差不多所有算得上“书”的书都已被划为“四旧”,不是被烧掉,便是被封存,留给我们的读物,领袖著作加宣传小册子之外,大约就只有《较量》、《虹南作战史》之流的准文学了。所幸旧书中颇有一些漏网之鱼,它们成了我钻头觅缝捕猎的对象。可是这类求爹爹告奶奶,打拱作揖借来的书中,全须全尾的难得一见。《青春之歌》大约是我读到的第一本残书,这书“文革”前的印数少说也在几十万之谱,却成了奇书。我看的那一本想是经了无数人的手,书角卷曲,直角变了钝角,四边形变作多边形,切边的书成了毛边书,而且封面封底都没了,糊了张牛皮纸替代。然而这书内容大体完整,要算是好的。我看过更不成话的书,往往是从十几页开始,到最后的高潮将来未来或是正是热闹之际,却又戛然而止,没了收梢。最奇的是看过一本《烈火金钢》,说“一本”是太奢侈了,确切地说我拿到的是两沓纸:从四十几页到一百多页,从二百多页到三百八十几页,像是活页文选。
这是残缺严重的,还有一些比较起来虽缺页不多,却难以卒读。我读残书的一个重要来源是一个绰号叫“二乌鸦”的邻居,他有一同学的父亲沿街收购旧货,南京人称作“挑高箩的”,我看到的《说唐》就是“二乌鸦”从他的一堆废纸里倒腾出来的。大概是民国初年的本子,比三十二开还大些,一页上怕塞下有一千五六百字,撑得天地皆满,字挤着字真是“间不容发”。纸张已翻得发毛,字迹模糊不清。不唯如此,这书还是遭了腰斩的,——不是金圣叹斩《水浒》的“腰斩”,是书真的断成了两截,只有书脊还连作一气。要破半天功夫将其中一页逗拢来,这才可以将就着看下去。
这样的残书如今是见不到了,很难想象这样的书会有人要看,而且得到时竟是如获至宝,欢天喜地的。很后悔当时没从人家手里断下一本来留着,留下来倒是可以给书荒的年代作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