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大约是在2001年,我在美国达拉斯逛一家旧书店,一本书的封面吸引了我,封面上有一位体态丰盈的女子,无辜、略带忧伤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神秘。我打开书,站在书架边上读了约一个小时。当时的感受可借用作者林赛在本书中文版序言里的一句话来形容:“整个地狱就在画布上铺展开来……或许,还有一小片天堂。”我当即买下了这本书,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翻译这本书。
读完这本书,如同吃下了吉安尼烘烤的复活节面包。这个愚人节出生的面包匠,为了能在有生之年步入面包匠名人堂,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在他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用被麦角菌感染的面粉、罂粟籽、非洲树液(一种强力催情剂)和发酵的蜂蜜酒烤出一炉复活节面包。这种使得整个小镇居民疯狂的面包也对我起了作用,让我在极度兴奋之余被一层深色的忧伤笼罩,而自己过去对人生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思考则变得清晰了。林赛像一位善于用色的画家,通过拼接、夸张人在日常生活中因欲而生的荒诞言行,描摹极端环境下狂欢式的癫狂,刻画出人性的不同侧面。发生在巴切赖托小镇上滑稽离奇的故事,让你在发笑的同时流下眼泪。
安德鲁·林赛曾就读于巴黎贾克·乐寇国际戏剧学校,在该校的“动作实验室”探索戏剧、雕塑、建筑、音乐与人体之间的关系。回到澳大利亚后,他组建了“红色风暴”剧团,从事戏剧写作、导演和演出。对戏剧的热爱无疑对林赛的写作产生了影响,他的叙述具有强烈的现场感,小说中的场景栩栩如生,人物呼之欲出:穿着粉色芭蕾舞鞋,独腿上缠着一条粉色丝带的苉雅在表演黄蜂舞;蜷缩在幽暗马厩里的卢伊吉正试图通过“自然成像”原理给上帝拍一张照片;单手的泥瓦匠科斯塔胸前挂着一只石膏做的假手,跪在被他当作存放思想之处的教堂里;面包匠吉安尼的情人西娃娜骑在他肥胖的身体上,仰着头,等待性高潮的到来;每根骨头和每个器官都被肥油包裹着的牧师艾米莱手持牧羊杖,站在通往诺亚方舟的跳板旁,一群鱿鱼正顺着他的长袍往他身上爬……如果让耶罗尼米斯·博斯来画老彼得·勃鲁盖尔的乡村狂欢图景,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种独特而强烈的写作风格与法国讽刺作家拉伯雷相似,叙述语言大胆幽默,反讽双关运用自如。他对面包匠吉安尼的描述是对本书(或是作者本人)最好的总结:“吉安尼·特里莫托……热衷于神圣和亵渎之间的界限,隔三差五地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幽默想法。”林赛继承了西方文学近两百年来的新异教传统,在颂扬生命的同时承认其包含的残忍和黑暗。他的故事始终围绕着人的身体及信仰的愈合与重新生长铺展。巴切赖托的镇民在愚人节那天吃下吉安尼的十字面包,在经历了狂欢节式的交媾和性高潮之后,身心疲惫,但灵魂却受到了一次空前的洗涤。象征父权的方形旧教堂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重建在废墟上的一座乳房形的新教堂。正如最终成为圣女的弗朗西斯卡希望存在一个阴性的上帝,也许一座象征母性的乳房形教堂才能修复受到伤害的信仰。作者通过戏讽常人眼中最为神圣的宗教来展现人性中的丑恶,但展现并不意味着就能粗暴地从道德的角度去批判它,甚至毁灭它。暴露丑恶同样可以洗净灵魂的污垢,因为当你反观处在文明巅峰与尽头的当代,展示荒诞也许才是最有效的治愈方式。
林赛本人非常认同评论家詹姆斯·韦茨对这本书的评价:“其令人惊讶的幽默几乎达到了哲学的高度。”在这部看似色情闹剧的小说里,作者实际上向读者提出了一系列严肃的问题:怎样处理我们与生俱来的凶残和丑陋?能否把它们当作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以接受?救赎之路在哪里?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怜悯之心,这个世界还会有希望吗?对于这些问题,林赛并没有给出答案,杰出的小说家可以超越哲学的高度,但却无法拥有哲学家的实干品质,因为他触摸到了哲学领域无法企及的人性的边界,这个边界暧昧含糊,却更贴近生命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