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

怎么的,自己就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呢?

仿佛站在人生的山头上。五十岁的年龄正在向我招手。如俗话常说的——“转眼间的事儿”。我还看见六十岁的年龄拉着五十岁的年龄的手。我知道再接着我该从人生的山头上往下走了,如太阳已经过了中午。不管我情愿不情愿,我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于是茫然地,不免频频回首追寻消失在岁月里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是建筑工人,中国的第一代建筑工人。我六岁的时候他到大西北去了,以后我每隔几年才能见到他一面。在十年“文革”中我只见过他三次。我三十三岁那一年他退休了。在我三十三岁至四十岁的七年中,父亲到北京来,和我住过一年多。一九八八年五月他再次来北京,已是七十七岁的老人了。这一年的十月,父亲病逝在北京。

父亲靠体力劳动者的低微工资养活我和弟弟妹妹们长大。我常觉得我欠父亲很多很多。我总想回报,其实没能回报,如今这一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

母亲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就没穿过新衣服。我是扯着母亲的破衣襟长大的。如今母亲是有几件新衣服了,但她不穿。她说,都老太婆了,还分什么新的旧的。年轻时没穿过体面的,老了,更没那种要好的情绪了……

小胡同,大杂院,破住房,整日被穷困鞭笞得愁眉不展的母亲,窝窝头、野菜粥、补丁连补丁的衣服、露脚趾的鞋子……这一切构成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物质的内容。

那么精神的呢?想不起有什么精神的。却有过一些渴望——渴望有一个像样的铅笔盒,里面有几支新买的铅笔和一支书写流利的钢笔;渴望有一个像样的书包;渴望在过队日时穿一身像样的队服;渴望某一天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惊喜地发现家住的破败的小泥土房变成了起码像个样子的房子。也就是起码门是门,窗是窗,棚顶是棚顶,四壁是四壁。而在某一隅,摆着一张小小的旧桌子,并且它是属于我的。我可以完全占据它写作业,学习……如果这些渴望都可以算是属于精神的,那么就是了。

小学三年级起我是“特困生”“免费生”。初中一年级起我享受助学金,每学期三元五角。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每学期三元五角,每个月七角钱。为了这每个月七角钱的助学金,常使我不知如何自我表现,才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够资格享受助学金的学生。那是一种很大的精神负担和心理负担。用今天时髦的说法,“活得累”。对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由于穷困所逼,学校和家都是缺少亮色和欢乐的地方……

回忆不过就是回忆而已。写出来则似乎便有“忆苦”的意味儿。我更想说的其实是这样两种思想——我们的共和国它毕竟在发展着。咄咄逼人的穷困虽然仍在某些地方和地区存在着,但就大多数人而言,尤其在城市里,当年那一种穷困,毕竟是不普遍的了。如果恰恰读我这一篇短文的同学,亦是今天的一个贫家子弟,我希望他或她能产生这样的想法——梁晓声能从贫困的童年和少年过到人生的中年,我何不能?我的中年,将比他的中年,是更不负年龄的中年哪!

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十分幸福,无忧无虑,被富裕的生活所宠爱着,固然是令人羡慕的、固然是一件幸事。我祝愿一切下一代人,都有这样的童年和少年。

但是,如果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不是这样,也不必看成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不必以为,自己便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了,更不必耽于自哀自怜。我的童年和少年,教我较早地懂了许多别的孩子尚不太懂的东西——对父母的体恤,对兄弟姐妹的爱心,对一切被穷困所纠缠的人们的同情,而不是歧视他们,对于生活负面施加给人的磨难的承受力,自己要求于自己的种种的责任感以及对于生活里一切美好事物的本能的向往和对人世间一切美好情感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