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赵大爷

“赵大爷不在了……”

妻下班一进家门,戚戚地说。

我不禁一怔:“调走了?还是不干了?”

“去世了……”

我愕然。顿时想到了宿舍区传达室门外贴的那张讣告——赵德喜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四月十四日晚去世,终年六十岁。行文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那天,我看见了讣告,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赵德喜是赵大爷。此前我不知他的名字。当时我驻足讣告前,心想赵德喜是谁呢?我怎么不认识呢?

我许久说不出话,一阵悲伤袭上心头。

以后的几天里,我心情总是好不起来……

赵大爷是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勤杂工,也是长期临时工。一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单身汉,一个一辈子没有过家的人,只在农村有一个弟弟……

一九八八年年底,我刚调到童影,接到女作家严亭亭的信,信中嘱我一定替她问赵大爷好。她在童影修改过剧本,赵大爷给她留下了非常善良的印象。

童影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称他赵大爷,我自然也一向称他赵大爷。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有次我和他打招呼,他挺郑重地对我说:“可不兴这么叫了,你老父亲比我大二十来岁,在老人家面前我算晚辈呢!”我说:“那我该怎么称你啊?”他说:“就叫我老赵吧!”我说:“那你以后也不许叫我梁老师了。”他说:“那我又该怎么称你啊?”我说:“叫我小梁吧。”

过后他仍称我“梁老师”,而我仍称他“赵大爷”……

儿子有次写作文,题目是《我最尊敬的一个人》。

儿子问我:“爸,谁值得我尊敬呢?”

我说:“怎么能没有值得你尊敬的人呢?你好好想!”儿子想了半天,终于说:“赵大爷!”我问为什么?儿子说,赵大爷对工作最认真负责了,一年四季,每天早早起来,把咱们周围的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年开春,赵大爷总给院里院外的月季花修枝,浇水。每年元旦,春节,人们晚上只管放鞭炮开心,而第二天一清早,赵大爷一个人默默地扫尽遍地纸屑。赵大爷总在为我们干活儿……

儿子那篇作文得了优。记得我曾想将儿子的作文给赵大爷看,为的是使他获得一份小小的愉悦,使他知道,一位像他那样默默地为大家尽职尽责服务的人,人们心里是会感激他的。起码,一个孩子在父亲的启发下,明白了他便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后来我没有这么做。不是想法改变了,而是忘了。现在我好悔,赵大爷是该得到那样一份小小的愉悦的,在他生前。

赵大爷无疑是穷人中的一个。五年多以来,我从未见他穿过一件哪怕稍微新一点儿的衣服。我给过他一些衣服,棉的、单的、毛的,却不曾见他穿。想必是自己舍不得穿,捎回农村去了吧?他不但负责清除宿舍楼七个门洞的垃圾,还要负责清除厂里的垃圾。他干的活儿不少,并且是要天天干的。哪一天不干,宿舍区和厂区的环境都会大不一样。据我所知,他每月只拿一百五十元。在今天,每月只拿一百五十元,干他天天必干的那种脏活儿,而且干得认真负责、任劳任怨的人,恐怕是太难找了!

干完他应该干的活儿,他还经常帮人修自行车。他极愿帮助别人。据我所知,他大概是个完全没有文化的人。然而在我看来,他又是一个极其文明的人,一个极其文明的穷人。我从未见他跟谁吵过架,甚至从未见他和谁大声嚷嚷过。一些所谓有知识有文化的文明人,包括我这样的,心理稍不平衡,则国骂冲口而出,我却从未听到赵大爷口中吐过一个脏字。我完全相信,在别人高消费的比照下,穷是足以使人心灵晦暗的。然而在我看来,赵大爷的心灵是极其明澈的,似乎从没滋生过什么嫉仇或妒憎。他日复一日默默干他那份儿活儿,月复一月挣他那一百五十元钱。从不窥测别人的生活,从不议论别人的日子。他从垃圾里捡出瓶子、罐头盒、纸箱、破鞋之类,积聚多了就卖,所得是他唯一的额外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