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养蜗牛
母亲是住惯了大杂院的。
大杂院自有大杂院的温馨。邻里处得好,仿佛一个大家庭。故母亲初住在北京我这里时,被寂寞所囿的情形简直令我感到凄楚。单位只有一幢宿舍楼,大部分职工是中青年,当然不是母亲聊天的对象。由于年龄、经历、所关注事物之不同,除了工作方面的话题,甚至也不是我的聊天对象。我是早已习惯了寂寞的人,视清净为一天的好运气,一种特殊享受。而且我也早已习惯了自己和自己诉说,习惯了心灵的独白。那最佳方式便是写作。稿债多多,默默地落笔自语,成了我无法改变的生活定律了。
我们住的这幢楼,大多数日子,几乎是一幢空楼。白天是,晚上仿佛也是。人们在更多的时候不属于家,而属于摄制组。于是母亲几乎便是一位被“软禁”的老人了……
为了排遣母亲的寂寞,我向北影借了一只鹦鹉,就是电影《红楼梦》中黛玉养在“潇湘馆”的那一只。一个时期内,它成了母亲的伴友,常与母亲对望着,听母亲诉说不休。偶尔发一声叫,或嘎唔一阵,似乎就是“对话”了。但它有“工作”,是“明星”,不久又被“请”去拍电影了。母亲便又陷入寂寞和孤独的苦闷之中……
幸而住在我们楼上的人家“雪中送炭”,赠予母亲几只小蜗牛,并传授饲养方法,交代注意事项。那几个小东西,只有小指甲的一半儿那么大,呈粉红色,半透明,隐约可见内中居住着不轻易外出的胎儿似的小生命。其壳看上去极薄极脆,似乎不小心用指头一碰,便会碎了。
母亲非常喜欢它们,视若宝贝,将它们安置在一个漂亮的装过茶叶的铁盒儿里,还预先垫了潮湿的细沙。有了那么几个小生命,母亲似乎又有了需精心照料和养育的儿女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仿佛又变成一位责任感很强的年轻的母亲。她要经常将那小铁盒儿放在窗台上,盒盖儿敞开一半,使那些小东西能够晒晒太阳。并且,要很久很久地守着,看着,怕它们爬到盒子外边,爬丢了。就好比一位母亲守在床边儿,看着婴儿在床上爬,满面洋溢母爱,一步不敢离开。唯恐一转身之际,婴儿会摔在地下似的。连雨天,母亲担心那些小生命着凉,就将茶叶盒儿放在温水中,使沙子能被温水焐暖些。它们爱吃的是白菜心儿、苦瓜、冬瓜之类,母亲便将这些蔬菜最好的部分,细细剁了,撒在盒儿内。一次不能撒多,多了,它们吃不完,腐烂在盒儿内,则必会影响“环境卫生”,有损它们的健康。它们是些很胆怯的小生命,盒子微微一动,便会立即缩回壳里。它们又是些天生的“居士”,更多的时候,足不出“户”,深钻在沙子里,如同专执一念打算成仙得道之人,早已将红尘看破,排除一切凡间滋扰,“猫”在深山古洞内苦苦修行。它们又是那么羞涩,宛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正应了那句话,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偶尔潜出“闺阁”,总是缓移“莲步”,像提防好色之徒,攀墙缘树偷窥芳容玉貌似的。觉得安全,则便与它们的“总角之好”在小小的“后花园”比肩徐行。或一对对,隐于一隅,用细微的触角互相爱抚、表达亲昵……
母亲日渐一日地对它们有了特殊的感情。那种感情,是与小生命的一种无言的心灵之倾诉和心灵之交流。而那些甘于寂寞、与世无争、与同类无争的小生命,也向母亲奉献了愉悦的观赏的乐趣。有时,我为了讨母亲的欢心,常停止写作,与母亲共同观赏……
八岁的儿子也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开始经常捧着那漂亮的小蜗牛们的“城堡”观赏。那一种观赏的眼神儿,闪烁着希望之光。都是希望之光,但与母亲观赏时的眼神儿,却有着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