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段在火车上的经历,阿坚隔了起码10年才重新想起,这时距离阿芳再次离开他已经很久了。
那天,她毅然斩断情丝离开他,但走的时候忘了关灯。阿坚依然经常熬夜写作,因此,阿芳屋里的电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每晚都与他屋里的灯光相依相伴。
阿芳房间的那盏灯通宵达旦地亮着,灯光穿过门缝,就像投射过来某种忧愁,萦绕在阿坚心头。
无数个夜晚,阿坚从外面回来,看到阿芳屋里的那缕灯光,总会心跳加速。尤其是在喝得微醉的夜晚,他常常会踉踉跄跄地走到她门前,不停地敲门,一直敲到发疯。
因为心中充满沉重如铁的痛苦,他常常出去买醉,性格也越来越怪异。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痛苦依然日复一日地加重,锥心刺骨,令他眩晕,令他觉得灵魂出窍,充满一种诡异的气氛。
自从阿芳离开,他生活里的一切都变得多余。他变得麻木,失去了对生活的感觉,唯有记忆让他知道自己是活着的。痛苦和思念成了阿坚幻想的源泉,时常将他拉进想象世界里那最深邃最幽暗的角落。
阿芳离开后,他夜夜失眠,陷入幻觉中,这些幻觉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重现他的人生,令他难以入睡。
过去那些不同阶段的生活会突然一起涌现在他的脑海里,记忆中的事情相互交错穿插,生成一种新的模式,就好像他的过去也变得完全不同了。
他的灵魂沉浸在痛苦中,好像也变了形。
现在他似乎又跟阿芳重新相恋了,是一种新的爱情,完全不同于过往,但这爱情依然与自己的过去纠缠不清。那是记忆天空下的另一场战争,另一场狂风暴雨,而且已经很久了……是一种亲切却又遥远的、令人伤感的记忆。
那时,他和阿芳才16岁,刚念完九年级。
他记得那是1964年的8月,对,是8月初,朱文安学校校团委组织团员们到荼山野营,阿芳和阿坚这种非团员学生也可以参加。
野营的头几天天气不好,海里浪大,整日下雨。一天下午,乌云倏地散去,天气转晴。
大家兴奋地拥出酒店,到外面的沙滩上支起帐篷。花花绿绿的帐篷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彩色蘑菇。
晚上,大家燃起篝火联欢,很是欢乐。篝火越来越旺,把沙滩都照亮了。
啤酒、葡萄酒,风琴、吉他,学生们开始唱起歌来,先是独唱,之后是合唱:“茫茫大海,波涛轻抚船舷……”
大家尽情地唱着,谈话声和歌唱声回荡在辽阔的大海边,构成美妙的和声。
夜色愈来愈深,同学们都去睡觉了,有的钻进了帐篷,有的干脆睡在了沙滩上。
阿芳整晚都没有唱歌,只给大家伴奏,她也不和别人讲话,看上去好像很不安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不开心?”阿坚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大海有点诡异,令人害怕啊,你感觉到了吗?”
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海浪也格外轻柔,泛着雪白的浪花。晶莹的月光照耀在波浪上,头顶的星光看起来也是一片祥和。阿坚看不出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他往火堆里又丢了一些干柴,阿芳轻轻地拨着吉他,却并不唱歌。
接着,他们听见附近传来了缓缓的脚步声,几个黑影伴随着手电的灯光停在木麻黄树下。一个人靠了过来,走进篝火淡红的光圈里。“你们怎么还不把火弄灭?”那人压着嗓子说道。
“弄灭?为什么啊?”阿坚不解地望着那个水兵答道,“这是我们野营的篝火!”
那个肩挎步枪的水兵,脸庞十分粗糙。听了阿坚的话,不加任何解释,只是生硬地命令道:“赶快用沙子扑灭它!”
“为什么啊?”
“别问为什么。刚天黑的时候就传令让你们灭火,全都当耳旁风啊?海滩上的所有灯火全都要熄灭。这是命令,快执行,别问那么多。不让点就是不让点,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