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多年以前,我在北京百万庄的某个大院里买了本内部影印的英文版《最蓝的眼睛》 ,买来后却束之高阁。当时托妮 · 莫里森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依稀记得这本书的句子很短,书非常薄,正因为薄,所以格外珍惜,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把它读完。可是即便在手边放了很久也没有看上几个字。但我还是无缘无故地喜欢那几乎是简陋的装帧和影印的感觉。后来, 莫里森获了诺贝尔奖,《世界文学》杂志社为了配合社科院外文所邀请莫里森访华的活动,举办了一次《最蓝的眼睛》中某个片段的翻译竞赛,翻译家邹海仑老师鼓励我参加,我还真动起笔来。然而最后,连我自己都忘记是否译完并提交了那篇译文。很可能是没有译完。当时,我对好东西的判断还没有今天这么成熟,大概还处于喜欢“轻佻风格”的阶段。

多年以后,出版社找到我来译《最蓝的眼睛》,沉淀在潜意识中的记忆使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即刻应允。于是,我终于有了把这本没有翻阅过却无端喜欢的书读完的机会。

在翻译的过程中,我发现,我的无端喜欢居然是道理的。这本书里的每句话我都喜欢。每句话, 我都恨不得是自己写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美国黑人女作家写的英文很有劲儿。早年在清华小东门外的地摊上捡到艾丽丝 · 沃克的《紫色》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我贪婪、囫囵吞枣地读完了《紫色》,还找来两个中译本对照着读了很多段落。当时,我居然毫不畏难地想,如果能把《紫色》整本背诵下来该多好。《最蓝的眼睛》同样属于值得整本背诵的英文小说,而且叙述者恰巧都是未成年的黑人小姑娘。

莫里森创造了三个女孩青涩、苦闷的生活世界,那个寄宿在另两个女孩家的名叫佩科拉的黑人小姑娘,还没有进入社会就已遭到最惨烈的打击,不仅受到来自家庭的侵害,更可怕的是,在拥有了自己渴望的最蓝的眼睛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虚幻的憧憬实现了,却成为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最致命的一击。莫里森还穿插了不少成年黑人的苦涩生活,但作家在描写这些沉重的悲剧和苦难时却没有用凄凄惨惨戚戚的语言,相反,用了最干净甚至快活、处处散发着韵律感的句子。在语言背后的那个世界如此真实又超越真实,沉痛的背后又蕴含着纯文本不可言传的美。莫里森在纯美的文本上涂抹了丑陋生活的污迹,让我们痛恨悲剧的发生,但无论是语言背后的那种青涩之美,还是呈现在正面的生活污迹,单纯的任何一方都不是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全部。

杨向荣

2013 年 3 月 24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