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东京神保町附近有条不大不小的九段街,街旁一侧是皇居的城河,一侧是青翠的草地,因为避开了大商店和车站,所以是条京城中少见的清静小街。二次大战或者更早的时候,这里是军人聚集的场所,有名的“军人会馆”就建在“公安调查厅”的西侧。当然,军人云集,披甲荷戈,大布雄威的场面已成了远年故事,“军人会馆”也改名为“九段会馆”,成了一家普通的带有学术意味的HOTEL。

但是,在绿荫中间,在交叉路口,在这里那里仍旧似隐似显,游荡着战神的幽灵,树丛石缝中仍渗溢出昔日黩武者的陈腐气息。河边挺立着军人的骑马塑像,年深日久虽已苔迹斑剥变得阴晦暗淡,但征服者骄横威武的杀气,仍让观者望而止步,触目惊心。塑像前面不远是“日本战殁者墓地”,白色的墓碑整齐排列,阳光下,恰似一片白花花的骨殖,死人般阴森森寒凛凛仰视着风和日丽的蓝天。

汽车在一座朴素的庙宇前停下来,父亲对金静梓说:“进来看看,这里是你一回来就该来的地方,供奉先人的所在啊。”

她跟在父亲身后,怀着对祖先和神的敬仰迈进殿门。殷的左侧摆放着一桶桶奉献给神的清酒,码得高高的,贴着贡献者的姓名或单位。在日本,金静梓感到除了店铺以外这里最多的就是庙,连顶不起眼儿的小胡同口也要立着一座顶不起眼儿的小庙。有的只有一间屋子大,也不知供的什么神,却常见背着孩子的女人扯着小庙前的铃铛咣啷咣啷地摇。她家住的小川町也有一座庙,跟中国的土地庙相似,香火却极盛,水果啦,鲜花啦,天天有人往上招呼,时不时还可以见到“热狗”和奶油蛋糕之类。窥探里面的神,不过是个光脑袋的小石人,戴了顶红线帽子。这样的装扮她在芝公园的增上寺见过,那里露天摆着数百尊这样的小石人,每位都戴着一顶鲜艳的红毛线帽,据说是还愿妇女干的。数百顶毛线帽任凭风吹雨打,隔几日又有人来换新的。有这些钱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办点什么不好,何必来照顾这些没生命没感觉的石头人儿?

眼前这座庙与其它庙相比略显衰旧,香火也一般,见不到香客熙攘,清烟缭绕的景象,周围只是幽幽地静。正殿的前沿挂着白色的维幕,上边印着四朵巨大的黑色菊花,这标明该庙是皇家也是国家级的庙宇。门外的小亭里,一个石槽,接着从竹筒中流出的清水,槽沿上搁着几只安着长把儿的小竹筒。父亲用竹筒勺了水,虔诚认真地洗了手,又勺了水饮下,指示金静梓也这样做。

“喝点圣水,清清浊气,才好与诸位神灵气息相通哪。”

一群洁白的鸽子在脚下咕咕徘徊,见人并不躲避,有的还飞上她的脚背。她买了一把鸽食,鸽子们迅速靠拢过来,伸着线条优美的脖颈将她紧紧围在中间,尖尖的小嘴,啄得她手心痒痒的。她想抓住一只,刚一伸手,鸽子们呼拉拉立时远离了她,用警惕的眼睛朝她观望。她又张开握着鸽食的手,鸽子们又围拢过来,她的手心又痒痒的了。

父亲说,八幡神社等别处寺庙的鸽子都是灰的,花的,唯独这儿的鸽子是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因为它们是战死者魂灵的化身。

红润的鸽眼篓时变作滴滴鲜血,散在洁白的一群中,本来挺可爱的鸽儿变作了幽灵。倒人胃口。

开进来个旅游团,打着杏黄旗的年轻导游站在台阶上向众人讲解:

“……这座神社建于明治二年二月,那时正是我国由幕府政治体制向近代国家体制的变革时期,取名为‘东京招魂社’用来慰藉明治维新时期内战殉国的英灵。建成之时,首先祭奠了戊辰战役中战死的3500余位先烈。从那以后,‘佐贺之乱’、‘西南之役’、‘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满州事变’、‘支那事变’、‘大东亚战争’等等战役中的战死者也在这儿受到祭奠。另外还有‘大东亚战争’结束时自杀的诸位责任者和被有些人称为‘战争罪犯’由联合国处死的千余名将士,我们将他们奉之为‘昭和殉难者’。重要的祭祀一年两次,春秋例行大祭。这里有宝物遗品馆,馆内收藏着死者的遗书、遗物和他们当年爱抚使用过的火炮、战车、鱼雷等等。今日我国的安泰与繁荣与诸神当年的献身精神是分不开的,我们的子孙要护侍神社,永传后代。啊,对啦,明治十二年‘东京招魂社’正式改名‘靖国神社’,‘靖’与‘安’是同字,‘靖国’即‘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