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石塔塔身洁白,造型别致,顶盖花瓣般倒扣下来,三角形的基座上雕满了蔓草和金刚,将庭院点缀得典雅古朴,增添了许多神秘的佛教气息。座落在郁金花丛中的这座塔,是吉冈家族专门为母亲和她修的慰灵塔,塔身上原本刻有两个人的名字,现在,一个已被凿去,只剩下“吉冈邻子”孤伶伶地留在塔上,这座曾被认作她与母亲灵魂的依附与归宿的所在,如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
金静梓望空击了三掌,双手合什低下头去,击掌是告知在家的不在家的,有缘的无缘的,过路的长驻的一切神灵,其中也包括她的母亲,护佑她在日本顺利地扎下根,愉快地生活下去。
父亲很少提起母亲,继母也极少说及,这个家庭里找不到一丝一毫母亲的痕迹,连一张照片也寻不到,似乎母亲从未在这个家里呆过。花园里的石塔,是为了用来纪念母亲的,却也只简简单单记载了一个名字,再无其它。金静梓多盼着有谁拉着她的手,如同讲古老故事般地说:“……你母亲那会儿啊……”可是没有,吉冈家没有一个人讲得出来。信彦不是母亲生的却是哥哥,既是长子“大树”上却又没他的名字,继母将母亲一口一个“夫人”地称呼,恭敬中难免夹杂了几分冷漠,父亲的态度更是讳莫如深,不可琢磨。继母对她的热情只是停留在嘴上,凡是日本女人都储备了大量的让人感动的词汇,必要时可以毫不费劲儿地掏出来,既让对方感激得涕泗滂沱又屁事儿不顶。继母在某种程度上还没有枝子可亲,可信赖,枝子是东京帝国大学德国文学专业的毕业生,要在中国,了不得,在日本也不过是个家庭妇女。枝子任劳任怨地为一家人操持,其地位并不比佣人阿美高多少,且不拿薪水,心安理得干得极为出色。开饭时,在饭桌边一碗一碗地为公婆丈夫孩子盛饭,一碟一碟为大伙分菜,别人吃饱了她才匆匆端起碗扒儿口饭,整个一个窝憋的受气小媳妇角色。这样的角色在中国家庭中,甚至在中国农村的老式家庭中也已不多见,但在科学技术发达的日本却还这样,简直不可思议。晚上,男人们先洗澡,然后是孩子,最后才轮到她。一家人睡下了,她得一批一批地洗衣裳,静静的夜色中,洗衣房的机器声清晰地传到金静梓的卧室,她为这位学德国文学的女子惋惜,那满肚子的学问难道随着洗农机的转动而消逝殆尽了么?枝子安身立命,忍辱负重,以致年龄尚不及金静梓大,皱纹却已在脸上无情地铺散开了。在中国长大的她决不具有枝子那样的负重精神和好脾气,她所在的妇产科向来都是男的提着鸡汤堆着笑脸陪着小心来看女人,决没有倒过来的事儿。这家的女人甭管多不起眼儿,到养孩子的关口也会拿起堂来,把男的支使得团团转。妇女地位,在她们那儿得到了空前提高。在她们科,女人是中心是上帝,大夫护士个个都是惹不起的姑奶奶,走到哪儿都仰着脑袋,张嘴说话都是尖酸刻薄的绝词儿。在那样的环境里呆久了便会对男人苛刻挑剔起来,要不怎么妇产科净是老姑娘。金静梓是结了婚的,又和和气气,商商量量地离了。其实苏斌没什么不好,搁别人也许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搁她不行……
“文革”期间作为狗崽子的她被转到酱菜厂腌咸菜,理想、志愿和那精熟的技术连同雪里蕻与大青萝卜一起扎扎实实地腌到一号大缸里去了。隔三差五倒一次缸,于是,在搅动陈年老汤的熟腾味儿中,时不时能捞起一块当妇产专家的梦,勾起一串涟漪,些许心酸。
苏斌出现了,他是她的组长。他同情她,常对她表现出一些关注。女人就是这样,有一分相近便增加十分信任,没出半年他们就结婚了。他在厂里老以她的保护者自居,他说他决不在乎什么满州国的岳丈,满州国算什么,他家往上数五辈儿都是赤贫,红得很呐。那个经不住红卫兵两句硬话便悬梁的老头不光和他,就是和他的老婆究竞有多少勾通呢?五黄六月,倒腾长了蛆牙儿的酱曲实在不是件愜意的事儿。大太阳底下,满目白光,渴、热、累,手里的木杈机械地起落,人机械地弯腰……苏斌和一帮人钻到南墙毡棚底下乘凉,歇了大半下午了,“老K”、“疙瘩包”压低了嗓门的叫喊不时传入她的耳膜。苏斌几次朝她招手,她都装没看见,认真执拗的性情支持着她,她做不来这种偷赖的事,甭管是对谁,尽管翻缸与不翻缸,柳条帽盖一扣没谁能看得出来,休息了,苏斌端着一缸子清凉饮料出来,在大缸后头的阴影,看到正看药理书的她,指着书上那些化学合成的连锁符号说:“这里头怎么净教人搭蜜蜂窝?”她没搭理他,清楚地嗅到了他身上的韮菜花儿跟老腌萝卜味。当然,她身上的味儿也好不了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