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的理想我看到他写的遗书
简妮被他说得有点气恼,当然,还有不甘,她觉得,维尼叔叔是借着要去自杀,来让大家都不痛快。她冷冷地,安静地说:“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了。”
但维尼叔叔却否认:“我最后打电话给你,是想自己亲手拨一个美国的号码,说说话。我是可笑的人,就是临死以前,我做的事还是可笑。”维尼叔叔的声音变得很尖,很紧张,“我为了给你打电话,大概只能乘21路电车去跳黄浦江,一点浪漫气息都没有。连我去死的地方,都是可笑的。小菜场的老阿姨相骂,就说你去死好了,黄浦江的盖子开着。好笑吧?”维尼叔叔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让简妮想起电影的那些歇斯底里,常常,电影里的人要死要活,万念俱灰地笑着,但电影院里的人却鄙夷地笑成一团。简妮有点厌恶这样的笑声,她觉得,它是做作和邪恶的。“我一直在世界上扮演可笑的角色,这日子总算是到头了。”维尼叔叔飞快地说。
“Bye-bye。”维尼叔叔匆匆地说着,收了线。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四周还是被新泽西香甜的深夜笼罩着,简妮看到窗外的庭院,院子里的白色木头栅栏让她想起哈克贝利.芬刷白木头栅栏的故事,美国的故事,总是让人心里不由地微笑一下。她还看到木头栅栏边上的梨树,在明亮的月光里开满了白色的梨花,这里的梨花,与阿克苏的一样,也有淡黄色的花蕊。对面人家门廊上的风铃在深夜的微风里晶莹的,细碎的发出响声,那个风铃是用南美的白色云石做的,在风里彼此撞到,就发出天堂般的声音。简妮用维尼叔叔的耳朵听着这一切,用他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也看着站在壁灯的一小团光晕,照亮了灰蓝色带着维多利亚风格的粉色小花的墙纸,自己穿着范妮带到美国,但没机会穿的碎花睡裙,老橡木的宽大茶几上放着安静下来的电话,这个景象,就象Norman Rockwell的油画,做梦的那种不真实,再次袭上简妮心头,这静谧的美国之夜,也许才是不真实的。简妮想。在上海的下午三点半,维尼叔叔正要去跳黄浦江。几十年都熬过来了,现在国门开了,他倒熬不住了。
简妮往家里打电话。
“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他写的遗书。”爷爷的声音象铁块一样落下,“已经报告公安局了,他们答应去江边找一找,我看他们未必觉得就是大事,倒是马上对我说,好多写了遗书的人,其实不会死的。”
“爷爷,你不要太着急,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维尼叔叔这么说,不一定这么做。”简妮说。她想起他刚刚在电话里尖细的笑声,愈觉得他是从什么电影里模仿来的。
“生死有命。”爷爷说。
“爷爷,你别难过,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简妮说。
“看吧。”爷爷说,“好啦,我挂了,你接着睡觉去,你那里天还没亮呢。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长身体,好好在美国住下去。”
电话里再次传来“嘟嘟”的忙音,爷爷也收了线。
简妮将电话放回去,四周的安静象温水那样将她舒适地包裹起来。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声音犹有在耳,象拖着一道白烟的飞机那样,虽然已经消失,但还能看到天际上细长的痕迹。简妮想了想,还是不能相信刚刚自己经历的,是真实的。她听到后院邻家的树丛被风摇动时,轻轻拍打栅栏的声音,还有夜鸟惊飞时扑打翅膀的声音。她想,那是因为鸟不小心从树枝上掉下来时发出的声音。新泽西的鸟都很高大,简妮曾在熬夜的晚上,见到过它们睡糊涂的时候,一头从树枝上栽下来的样子,那样子,象一个不设防的孩子。她想起来,自己离开家前往美国的时候,爷爷将家里所有的美元都装在信封里,给了简妮。叔公卡里所有的钱,包括零头,也都取出来给了她。爷爷将那个装了硬币而显得很重,其实没有多少钱的信封交到她的手里,他重重地抿着嘴,鼻翼两边,有两条深深的纹路。那样的表情好象是笑,但简妮知道那不是。他的手在那个信封上重重地按了按,说:“里面不到两百美元,很少。已经是我全部的能力了。你都拿去吧。好好读书,好好注意身体,好好在美国住下去。”当时,简妮觉得,爷爷将她,象一枚钉子一样,竭尽全力地向美国大地狠狠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