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处明灭的完美

整个上午只有我一人在家,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独自摇动嗡嗡作响的分离机。脱脂了满满两大桶牛奶之后,我洗净了器具,收拾完房间,裹紧大衣倒在花毡上深深睡了一觉。醒来时,一束光斑静静地打在身边的花毡上,像追影灯,笼罩着孤独的演出。被笼罩着的几行彩色针脚像做梦一样发着光,而四周空气幽凉阴暗。

毡房门外却阳光灿烂,不知雨停了多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裂开的云块大朵大朵地在高处移动,头顶正上方有一大片干净的蓝天。木架子上晾的奶疙瘩一连几天都被蒙在塑料布下,此时塑料布已掀开,奶疙瘩一块一块新鲜地敞在明亮清晰的空气里,似乎还在喷吐奶香。

这时,有人骑着马从北面山谷的树林里缓缓上来了。

他笔直走向山顶上我们的院落,边走边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自从到了吾塞,除了恰马罕家的两个小伙子,家里还从没来过客人呢。但此刻家里没人,我又不认识他,便犹豫着要不要单独招待他。

那人走到近前下马,却并不系马,牵着马向我问好。这人看来是会说几句汉语的,他自称是杜热那边的牧民。杜热离阿克哈拉很近,不到一百公里,也在乌伦古河流域的戈壁滩上,我的妈妈正在那边种葵花。

我回答了一声:“哦。”却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告诉他家里没人。本想问问他有什么事,又觉得直接这么说有些无礼。

不过看他的样子,大约也没有什么事。

后来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喝茶吗?”但他立刻辞谢了。

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似乎也在思量该和我说些什么好。他的马轻轻地啃着地上的短草,不时左右晃着脑袋。

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了,像给领导汇报工作似的,简要地告诉我吾塞的北面和西面一带毡房的分布情况,最后取出他的身份证给我看。我接过来一看,是张漂亮挺括的新一代身份证,怪不得那么珍惜地包在塑料袋里,揣在怀里最深处的地方。此时新身份证刚发放不久,我们这里很少有人使用新证的,我的身份证也是旧式的呢。

身份证上清楚地印着汉字名“思太儿罕”,四十岁。

我看了连忙说:“真好!”想了想又说:“照片拍得好。”比他本人白多了。

然后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回答说在放羊。原来只是路过吾塞啊,还以为是特意拜访呢。

和一般牧民不同的是,他不但使用新身份证,穿的也干净整齐,有棱有角,衣服上没一个补丁,脚上踏着的军用大头靴看起来还很新。这身装束别说用来上门做客了,用来结婚都绰绰有余,只是穿出来放羊的话未免可惜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我们卡西兴致好的时候,不也总爱往头发上抹点炒菜的油,梳得一丝不苟再出门放羊吗?

这时,他又说话了:“姑娘,去我家喝茶吧!”

我顿时很高兴,连忙说:“好啊好啊。”又问:“你的房子远吗?”

他指了指西北方向,那里隔着阔大的峡谷有一座高高的山峰,高得半山以上都不生树木了。他说:“在那个石头山后面,只有五公里。”

我一下子就很喜欢这个人了。他是善良的。我猜想他放羊路过吾塞时,突然想起早就听说这里住着一个汉族姑娘,许多人都见过她,自己却从未见过,应该前来打个招呼,便勒转缰绳,充满好奇和希望过来了。这个人是纯洁而寂寞的。

正想再问问他的家庭情况,好好聊一聊呢,这时突然又洒起了雨点。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上方压过来好大一块深色的云。我连忙跑到架子边,把掀开的苫布重新拉拢,盖住奶疙瘩。然后又跑到毡房那边,扯着羊毛绳把毡顶拉下来盖住天窗。正干着这些事,雨水中又夹着冰雹急速地砸了下来,从烟囱旁的破洞里啪啪啪撒进毡房。这时扎克拜妈妈也回来了,她一踏进毡房就看到卡西扔在花毡上的外套,便大声埋怨起来。这天气变幻不定,忽冷忽热的,出门放羊居然不穿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