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四宝
中国文人书房里,东西从不嫌多,许多还能成规模。《水浒传》开篇,当时还没成为宋徽宗的端王,在小王都太尉家看见个镇纸,说好,小王都太尉就派高俅送去府上,高太尉就此发迹。一个小镇纸都能成就一个人呢。李清照他先生精研金石,弄得易安居士也成了印章通,其他印盒、水注、笔架、笔洗,不一而足,每样都能把玩出花样来。
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书房里千奇百怪,最后都为四样东西预备的,曰: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笔,得是特指毛笔。拿个炭条当笔作画,西方人觉得可行,在中国就有问题了。中国励志传说里,多有大贤人少时穷困,买不起笔,用柳树枝画沙子来学字的故事。古代文盲率甚高,能不能握管执笔,是否认字,就决定了出身品第,以后的人生遭际就可能是两个世界。《鹿鼎记》里,韦小宝就不会握笔,被陆高轩逼着写字,结果用握杀猪刀的手法握笔,真是辱没斯文。人都说蒙恬始创毛笔,是为笔之祖,然而商朝开始,已有毛笔,只能说蒙恬之世,以柘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是属于精制了的毛笔,大概古人们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意识到毛笔的毛可以不止一种。《齐民要术》里说了:青羊毛做笔芯,兔毫毛做笔被,这才能成好笔端呢。
当然到了后世,又不止如此了。软毫硬毫,狼毫羊毫,金管银管,竹管木管,所以后世得有笔架,琳琅满目,挂一溜笔待用,也可以说是摆谱。书画之家,尤重笔毫。潘天寿先生认为羊毫圆细柔训,很好使。苏轼被贬谪到岭南,就嫌那里的笔不得用——应该是岭南气候不同,动物的毛发硬度都不一样了。
比较传奇的玩意,是所谓鼠须笔。王羲之说,传闻钟繇就用鼠须笔,于是笔有锋芒。《法书要录》则说《兰亭序》是王羲之用鼠须笔写的。究竟鼠须笔是什么?真是用老鼠胡须做的?不知道。须知后世有名的湖笔,为了保证笔尖,即“湖颖”的整齐,大概每只山羊身上,才找得出六钱羊毛,可以当锋颖的。山羊恁大,只得六钱,老鼠才多大?要捉多少老鼠,才凑得齐一根鼠须笔用的胡须呢?也有传闻说,鼠须笔是黄鼠狼的毛制成,那怕工程还小些。当然,你也可以说:反正钟繇是魏国太傅,一声令下,自有人满世界给他捉老鼠、拔胡须来做笔。总不能他和自家儿子钟会一起,满屋子捉老鼠吧……
墨这个字,意思简直一望而知,上黑下土,再明白不过。上古制墨,是磨石炭;秦汉之后,用松烟、桐煤来制墨。所以汉朝时,松树多的地方容易出墨。然而单是烧了松木,取了煤灰,写字很容易尘灰飞扬一脸黑,变成卖炭翁的嘴脸。所以呢,需要工艺精制了。《齐民要术》里,烟末、胶和蛋白要一起合成;到《天工开物》里,就得桐油、清油或猪油来烧了。各类胶和油的加入,无非想要墨质柔韧。按秦汉时松烟墨,颜色固然黑,但轻而不够亮;油烟墨更显黑亮光泽,适合拿来画画。到后世不惜工本的制墨者,还可能往墨里加白檀、丁香,那就更了不起了。
话说还是苏轼,动手能力真强。晚年被贬到海南岛去,闲居无事,恰好有制墨名家潘衡来访。苏轼大为惊喜,二人就钻进小黑屋里,埋头制起墨来。真正是黑科技!烧了松脂,制黑烟灰,搞到乌烟瘴气,家人也不好管。结果到大半夜,房子火起,没伤人命,但也把大家熏得灰头土脸。次日,满屋焦黑里,扫出来几两黑烟灰。苏轼奉为至宝,觉得这就是自己制出来的墨了,只是当地没有好胶,于是苏轼又有新主意:使了牛皮胶,将黑烟灰凝固了,然而凝得太差,最后散成了几十段指头大的墨,真也不堪使用。苏轼豁达,黑着脸仰天大笑。潘衡就此告辞了。妙在潘衡回了杭州,自己制了墨——当然比苏轼那烧了房子的墨高明了万倍——却打出招牌,说是苏轼秘法制的墨。那时杭州人民怀念给他们建了苏堤的苏轼,纷纷来买,苏轼自己在海南岛,还不知道自己冠名的墨,那么畅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