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此,法布利斯来到宫廷里还不满一个月,就把一个廷臣所能尝到的烦恼都尝遍了,而成为他生活中幸福的那种亲密友情也遭到了破坏。一天晚上,他饱受着他那些心事的折磨,走出公爵夫人的客厅。在那里他太像个正在得宠的情人了。他在城里随便溜达,路过一家戏院,看见灯亮着,于是就走了进去。对他这样身份的人说来,这可是个毫无理由的轻率举动,而且他曾经下过决心,在帕尔马不干这种事,因为帕尔马毕竟只是个四万人口的小城。事实上,他刚到了没有几天,就已经脱下主教服;到了晚上,只要不到十分高贵的社交场合里去,他总是单单穿一身普通的黑衣服,像个戴孝的人一样。
在戏院里,为了免得让人看见,他挑了一个第三层包厢。上演的是哥尔多尼的《女店主》。他观看场内的建筑,眼睛简直就没有往台上瞧。但是,那许许多多的观众时刻不停地大声笑着。法布利斯朝扮演女店主的年轻演员看了一眼,认为她挺滑稽,再仔细看看,又觉得她十分可爱,尤其是她态度一点也不做作。这是个天真的姑娘,哥尔多尼借她的嘴说出来的那些妙语,首先把她自己逗乐了,而且她说的时候还带着一副惊奇的神情。他打听她的姓名,有人告诉他,她叫玛丽埃塔·瓦尔赛拉。
“咦!”他想,“她跟我同姓,真是怪事!”他改变主意,一直到散戏才离开戏院。第二天他又来了,三天以后,他便知道了玛丽埃塔·瓦尔赛拉的住址。
就在他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个住址弄到手的那天晚上,他注意到伯爵对他很亲切。这个可怜的嫉妒的情人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做出冒失的事来;他曾经派暗探盯梢,对年轻人偷偷上戏院这件事感到很高兴。伯爵在勉强殷勤对待法布利斯的第二天,听说法布利斯真的稍微化装了一下,穿上一件长长的、蓝色的常礼服,登上戏院背后一所老房子的五楼,到玛丽埃塔·瓦尔赛拉的寒酸的家里去,他这时的快活叫我怎样描绘才好呢?接着他又听说法布利斯是用假名字去的,居然还引起了一个叫吉莱蒂的流氓的嫉妒,就越发快活了。吉莱蒂在戏里扮演起码的仆役角色,到了乡下就表演走钢丝。玛丽埃塔的这个高贵的情人大骂法布利斯,还说要宰了他。
歌剧团通常是由一个经理组织起来的,他东拼西凑,把一些他能雇得起的或是闲着没事干的角色拉在一起。这种胡乱凑成的剧团只维持一季,至多不过两季。喜剧班子可就不同了。它们尽管从一个城市跑到另外一个城市,隔上三两个月就要换个地方,但仍旧好像是一个家庭,演员们像一家人那样,有的相亲相爱,有的彼此仇恨。在这些班子里,往往有些已经成双作对的男女,即使戏班子到城里去演出的时候,那些城里的花花公子要想拆散他们,有时也是十分困难的。我们的主人公碰到的正是这种情况。小玛丽埃塔相当喜欢他,可是她怕吉莱蒂怕得厉害。吉莱蒂把她看作是他一个人的,对她监视得很严。他到处宣扬,要杀死主教大人,因为他盯过法布利斯的梢,发现了法布利斯的真名实姓。这个吉莱蒂实在是奇丑无比,根本没有资格谈情说爱。他高得出奇,又瘦得怕人,一脸大麻子,还有点斜视。不过,他干他那一行倒干得挺出色,平常进入同事们聚集着的后台时,不是一连串地翻筋斗,就是耍一套什么其他有趣的把戏。他的拿手活儿是扮演那种应该用面粉涂白了脸上场的角色,不是挨人家无数下棍子,就是打人家无数下棍子。法布利斯的这个可敬的情敌每月挣三十二法郎的薪金,却自以为非常阔气。
莫斯卡伯爵的眼线向他详详细细地报告了这一切以后,他就像是一个快进坟墓的人又得了救一般。他的和蔼的性情又恢复了。在公爵夫人的客厅里,他仿佛比以往更愉快,更随和。他小心谨慎,根本不跟公爵夫人提起那桩使他得救的小小风流事件。他甚至还采取措施,使已经发生的事尽可能晚些传到她耳朵里。最后,他有了勇气听从理智的劝告。一个月来,理智一直在徒然地向他叫喊:每逢一个情人的身价降低的时候,这个情人就应该出门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