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子

那大约是初安六年。

距离萧逸在梁王府给楚璇上药敷面过去了一个夏秋。

冬日里白雪皑皑,屋檐下结了长长冰凌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水,苍松翠柏上覆盖了厚重的银毯子,寒风凛冽,霰雪飘飞,举目望去,整个王府都陷入静穆的素净里。

因天气冷得厉害,外面绸铺里送进来的冬衣都太单薄,各院子里都自个儿添缝,三舅母给楚璇做了一身盘锦镶花的雀金裘衣,领边缀一圈白茸茸的狐毛,她穿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心情大好,一路顺着游廊蹦蹦跳跳地过来。

转过一个拐角,她蓦然停住了。

前面五锦华盖高高矗立,墨绸上的金龙浮云而跃、利爪张扬,眼神犀利地遥瞰人间。锦盖下垂着鲜红的璎珞穗子,在风雪中狂舞飘摆,丝绦相互纠缠,乱成了一团。

上回儿萧逸当着楚璇的面儿抱怨过,说宫里人都拿他当洪水猛兽,见了他除了磕头就是打颤,好像他能吃人似得。

偌大的宣室殿,他在里面说句话都有回音,空荡荡,悄寂寂的,要多孤单有多孤单。

萧逸还说,整个宫里就他的禁军统领徐慕还有些意思,对方大概是可怜他,年纪轻轻地孤登高位,在不胜寒处苦捱日子,便时常冒着被打板子的风险给他带些宫外的话本物什,供萧逸取乐。

皇帝陛下也很是实在,受了人恩惠,打算认徐慕当义兄。

他自小亲兄弟便都死绝了,对于‘兄长’二字有着很深的执念和向往。

那时楚璇还暗自在心里惊奇:皇帝……也能有义兄吗?

故而她对徐慕这个人名记得很清楚。

那时是春天,过后没几个月楚璇便听见王府里有人说,禁军统领徐慕死在了韶阳。

楚璇才六岁,长得纤细秀巧,加之平日里沉默寡言,看上去总一副弱弱呆呆的模样,人都拿她当小孩,来见梁王的朝臣说些闲话也都不避着她。

她留心收集着关于徐慕的消息,最后差不多弄明白了。

这人是个忠臣,对小皇帝忠心耿耿,就因为此而挡了别人的路,所以死了。而且据说死还不是好死,是没有全尸那种。

据朝臣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事好像跟她外公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楚璇也不知怎的,听到这个人死得那样惨,心里没由来的难过,手扒着墙角边愣怔了许久,直到墙灰扑簌簌落下,沾了满身,她才恍然反应过来。

皇帝陛下也太可怜了。

本来就够寂寞的,好不容易得了个能信任又能陪着他玩的人,却又惨死,这下可真成孤家寡人了。

楚璇在拐角处犹豫了一会儿,想起那些大人的话,觉得徐慕可能就是外公给弄死的,遥遥看着远处静倚雕栏的皇帝,有点点心虚,捏起衣裙转身想走。

谁知刚转过身还没迈出步子,就听身后传来萧逸朗悦的声音:“璇儿,过来。”

她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萧逸披着紫貂大氅,毛出得细腻油亮,柔润垂在身后,零星散落了些雪粒子。这大氅厚重,甸甸落在人身上,显得萧逸比春天时沉稳了许多。

他从袖里掏出一个泰蓝小圆砵,里面齐整搁着晶莹剔透的桂花糖,刚要捏出一颗,顿了顿,又把手收回来,捏捏楚璇的下颌:“想没想小舅舅?”

楚璇紧盯着桂花糖,忙不迭地点头:“想了。”

萧逸却板起了脸,凉凉道:“那见了朕转身就跑?”

楚璇一下噎住了。

萧逸斜睨了她一眼,冷哼:“朕瞧着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话虽这样说,还是捏了一颗桂花糖塞楚璇嘴里。

阔袖一抬,赤缘下露出一沓书页,楚璇边吮着嘴里的硬糖,边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啊?”

萧逸低头一看,打趣道:“你这丫头眼还挺尖。”拿出来,是一册流传于京城街巷的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