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
《蜀道难》比较难,不是这个路很难,是这首诗真的比较难一点。我觉得中国诗歌——不止是唐诗——当中,大概运用技巧最复杂的就是《蜀道难》。技巧牵扯的东西很多,包括押韵、文法、结构。如果把《蜀道难》分段,用现代诗的方法做排列,就会发现这大概是中国文字结构上,长短句子变化最大的一首诗。我们说《诗经》是四,《楚辞》加入了三,后来四的二二形式变成了五,又变成了七。如果“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在五的形式上发展,《蜀道难》有一、有三、有四、有五、有七、有九,中间的变化是阶梯式的发展。而且我们用现在的句型排列方法,不太容易了解这种诗。
我曾经试着用现代诗的方法去改写《蜀道难》,发现“噫吁嚱”应该是三个单音,就是三个“啊!啊!啊!”不应该连在一起。这种形式在《诗经》中没有,在《楚辞》中也没有。汉乐府和唐诗中都没有过这种形式,李白在语言的创造上真是大胆。我们要感谢唐诗有过外来语言的基础,可能是鲜卑族的语言,可能是西域的语言,可能是我们到今天都还不太了解的梵文系统,甚至当时的俄罗斯南部的语言。李白的先世住在贝加尔湖畔的碎叶城,他身上有外来血统。汉语有很强的古典性,如果完全在汉文化里长大,习惯于二加二等于四的平衡与对仗,不会写出“噫吁嚱”三个根本不相连接的单音,这三个单音非常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开始时的几个重音。
音乐家傅聪一直认为他在诠释贝多芬的时候,最喜欢用的是李白的诗。贝多芬、肖邦是西方的音乐家,可是钢琴诗人傅聪有自己的母体文化,他接受过很好的古典文学训练,所以他常常用李白的诗诠释贝多芬。西方人在傅聪的钢琴当中听到某一种热情,好像是贝多芬,又有一部分不完全是贝多芬,他们不知道这部分来自李白。
在我们的文学中,激情常常被压抑,会以比较含蓄的方法处理,李白是唯一把激情放出来的人,在《蜀道难》中最明显。“噫吁嚱”就像三个惊叹号,把情感一下释放出来。这种描述方法,在我们的文学传统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从《诗经》下来,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浪漫的文学手法。感叹词为什么会出现?是因为觉得情感饱满、洋溢到形式无法容纳,必须这样表达。这里只有声音的存在意义,没有文字的存在意义,“噫吁嚱”是三个没有内涵的字,只是声音。当对一个东西简直无言以对时,就“啊!”。
感叹之后,才可以写出有意思的字,也就是“危、高”。“危乎高哉”,“乎”跟“哉”没有意思,是感叹词,真正有意思的只有“危”与“高”两个字。李白直接把我们带到这么危险的一条路上,让我们感觉到抬头看的时候,那种高跟危。整首诗先是三个短字,然后出现两个字,接下来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中国诗歌一直五就是五,七就是七,规格严整。《蜀道难》却一直在变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通常断句在“难”,如果我断句,不会断在“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应该是一个连接,两个“难”一起出现的时候,有更大的连转性。
一个好的诗人不是在写文字,而是在写视觉上的那种感觉。在“高”、“危”的路上,无论从上往下,还是从下往上看,两端的空间都非常大,视觉上就是拉长的感觉。如果没有前面的短句子,“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么长的句子出不来。李白先用三个字的短句子,然后用两个字加上两个感叹词,成为稍微长一点的句子作为衬托,然后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在视觉上也是对比,而且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