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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脱掉睡衣穿上蓝牛仔裤,T恤衫外面套上游艇夹克。再把头发扎成一束塞进夹克,戴上丈夫的网球帽。对着镜子一看,很像男孩子。这样就行。然后我穿上运动鞋,下到地下停车场。
我坐进思迪,发动一会儿引擎,竖起耳朵聆听。与平时相同的引擎声。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做几次深呼吸。随后将变速杆拉到低挡,驶出公寓。车子行驶得似乎比平时轻快,简直就像在冰面上滑行。我小心翼翼地换挡,穿过街市,驶上通向港口的干线公路。
尽管凌晨三点已过,公路上行驶的车辆却不少。巨大的长途货运卡车让路面颤抖,自西向东川流不息。他们是不睡觉的。为了提高运输效率,白日里睡觉,深夜里干活。
若是我,昼夜都能干活,我想。因为我不需要睡觉。
的确,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也许是不自然的状态。可到底又有谁了解自然?什么东西在生物学上是自然的,说到底不过是基于经验的推论。而我处在超越这种推论的地点。比方说,将我看作人类飞跃性进化的先验标本如何?不眠的女人。意识的扩大。
我只得一笑。
进化的先验标本。
我听着广播,驱车驶到港口。我想听古典音乐,然而找不到深夜里播送古典音乐的电台。不管调到哪家电台,播放出来的都是日语摇滚乐。黏糊糊甜得腻人的情歌。没办法,我只得侧耳听着。那让我感到好像来到了遥远的地方。我离莫扎特和海顿都十分遥远。
我把车子停在公园里用白线划分的宽广停车场,关掉引擎。挑选的是四面开阔、路灯下最最明亮的地方。停车场里此外只停着一辆汽车。是年轻人喜欢开的那种车子。白色双门双座跑车。年代久远的老式车。大概是一对恋人吧。说不定没钱住宾馆,便在车厢里边干好事。我为了避免麻烦,把帽子扣得深深的,不让别人认出是个女人。并再次确认车门已经锁好。
朦朦胧胧地眺望四周的风景,我陡然回想起大学一年级与男朋友开车兜风,在车子里相互爱抚的情形。半途他怎么也忍不住,要我让他插进去。可是我说不行。我不愿让任何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边听音乐边试着回忆当时的情形,但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男朋友的长相。觉得一切都像是遥远的往昔发生的事。
我感到睡不着之前的记忆,仿佛正不断加速离我而去。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情。我觉得每天夜晚到来就沉沉入睡那个时期的自己,似乎不是真正的自己,那个时候的记忆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人就是这样变化的啊,我想。然而其他人都看不到这样的变化。谁都发现不了。只有我自己知道。不管怎么解释,他们恐怕都不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算相信了,恐怕也绝对无法理解我是如何感受的。甚至不愿去理解。大概只会把我告诉他们的事情当作对自己的推论世界的威胁。
然而我的的确确在发生变化。
到底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待了多久,我不清楚。我就这么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紧闭着双眼,眺望无眠的黑暗。
感觉到人的动静,我醒过神来。我睁开双眼环视四周。有人站在车子外边,试图拉开车门。可是车门当然紧锁着。车子两侧能看见人影。右门边和左门边。看不见脸,也不知穿的什么衣服。只见两个黑影站在那里。
被两个黑影夹在中间,我的思迪让人觉得非常小。小得就像只蛋糕盒子。感觉车身在左右摇晃。咚咚咚,右侧玻璃窗被拳头敲击。但我明白他们不是警察。警察不会那样敲车窗,也不会摇晃车子。我倒吸一口凉气。该怎么办?我心慌意乱,知道腋下汗出如浆。得发动车子,我心想。车钥匙,得转动车钥匙。我伸手抓住钥匙向右转动。听得见马达回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