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个五月的晚上,我正忙着结婚和毕业,贺叔叔来了。我打开门,请他进来,他阴沉地笑一下。
他问我:你爸爸去哪里了?
我说他不会走远的,去散散步,要不就去路灯下观一局老头们的棋。他自己不太舍得花时间下棋了。我请他进来坐、请他进到我们刚刚分到的新居里来。文人们陆续迁出旅馆,搬进石膏和油漆味十分新鲜的六层楼。贺叔叔一个人还留在旅馆。说是他看下属们为房子争抢实在看不下去,他宁可等到最后。
我说贺叔叔你可越来越精神了。
他没有怎么听进去,微微笑一下。尖口黑布鞋的皮底踩在地面上吱吱地响、他答应坐下却仍咯吱咯吱地慢慢踱步。我剥开一支嫩黄色巨大的非洲香蕉,送到他面前,我完全不像瓜棚时那么认真地笑,说:省给你吃的!他又微微一笑,看我多么会在长辈晚辈之间,男人女人之问钻空子。
我妈妈从卧室出来,肩上搭着一条已织成的毛线裤腿,看看贺叔叔脸上的重重心事,说上礼拜六叫她爸爸去找你来吃晚饭,你也不在!
贺叔叔抢白,脸还是带笑的,谁说我不在?他根本没有来找我!
他转向我:小伙子,得好好看着你爸爸!
我妈妈脸一仰,笑着说:大不了就是两个女孩子缠上了。
我忽然听出一种较量。
我妈妈经历了文革变得泼辣强悍,典型的基层文艺干事作派,热情而咋呼。她对贺叔叔说,那茶叶筒里是好茶,昨天下面县文化馆来人带的,我说我给贺叔叔泡吧。
我妈妈说,老贺还是客人呐?他在我们家从来就不是客人!
贺叔叔看看手表。奇怪的是他那番放逐与劳苦后,是另一番变化。人人变粗,包括我那个曾经玲珑的母亲。贺叔叔,却变得一天比一天儒雅。农夫式的开放笑容,也成极清秀的一个笑了。右手的四个手指托着一个工艺上品的烟斗,是他一个远房表亲给他做的。表亲伙同一帮人打死过人,文革后给判了终身监禁。他花了两年作出这个烟斗,千曲百折送到贺叔叔手上,请他去说说情,把刑减一些。贺叔叔从来没为他说过情。烟斗他决定不原路退回去。
我爸爸照例没带钥匙,在楼梯上就大声喊我名字。无论我在不在家他部喊我名字。他越来越回避喊我妈妈了。
他进来看见贺叔叔特别开心,张口便哈哈地问:你这家伙,这些天影子都不见。
贺叔叔嘴唇呷烟斗呷得成了个固定形状。他就将就那形状笑了笑。他说:我影子都没了!
我爸爸说:咦,说好礼拜六讨论稿子嘛!打电话到你那里,打了有八十次。
我爸爸一直是理亏似地打哈哈,大嗓门。
贺叔叔忧郁地看着电视荧幕,大口地吸一下烟斗,却只吸出一丝儿烟来。他说:你还跟我讨论什么,不是早都商定到文学讲习班去讲了吗?
我爸爸还是哈哈的,问他:你什么意思,老兄?
我看贺叔叔一口烟也抽不出了,烟斗早窒息了。不必等他俩请我们出去。找对我妈妈说,来看看我同学亲手绣的一对枕套,还有宋峻妹妹从青岛买的贝雕。我想拿很丑很丑的这些结婚礼物使我妈妈分神。她早我一步看出贺叔叔这晚的不善。
我妈妈用手轰开我。她坐稳当了,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
我爸爸对我妈使个眼色,我妈妈坚决看不懂。
我退到我的六米斗室,门小开。
贺叔叔说:都跑来告诉我,你最近到什么文学讲习班给人上课去了,动不动就提到我跟你在合写了什么什么。八字儿没一撤的事,你老兄到处去说!
我爸爸理屈词穷地说:你老兄听谁说的?
我妈妈插进去说:贺书记,我也是太忙,你不晓得文化馆干事啊!狗屎做的鞭子,闻(文)不得舞(武)不得,我一人唱红脸白脸大花脸!不知他整天坐在那里写十来个钟头都写什么,是在替你写呀?我就放心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