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忧郁症
龚星北家的大门总是开着的。从门前过,随时可以看得见龚星北低着头,在天井里收拾他的花。天井靠里有几层石条,石条上摆着约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剑兰。龚星北是望五十的人了,头发还没有白的,梳得一丝不乱。方脸,鼻梁比较高,说话的声气有点瓮。他用花剪修枝,用小铁铲松土,用喷壶浇水。他穿了一身纺绸裤褂,趿着鞋,神态消闲。
龚星北在本县算是中上等人家,有几片田产,日子原是过得很宽裕的。龚星北年轻时花天酒地,把家产几乎挥霍殆尽。
他敢陪细如意子同桌打牌。
细如意子姓王,“细如意子”是他的小名。全城的人都称他为“细如意子”,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他兼祧两房,到底有多少亩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个荒唐透顶的膏粱子弟。他的嫖赌都出了格了。他曾经到上海当过一天皇帝。上海有一家超级的妓院,只要你舍得花钱,可以当一天皇帝:三宫六院。他打麻将都是“大二四”。没人愿意陪他打,他拉人入局,说“我跟你老小猴”,就是不管输赢,六成算他的,三成算是对方的。他有时竟能同时打两桌麻将。他自己打一桌,另一桌请一个人替他打,输赢都是他的。替他打的人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把要打的牌向他照了照,他点点头,就算数。他打过几副“名牌”。有一次他一副条子的清一色在手,听嵌三索。他自摸到一张三索,不胡,随手把一张幺鸡提出来毫不迟疑地打了出去。在他后面看牌的人一愣。转过一圈,上家打出一张幺鸡。“胡!”他算准了上家正在做一副筒子清一色,手里有一张幺鸡不敢打,看细如意子自己打出一张幺鸡,以为追他一张没问题,没想到他胡的就是自己打出去的牌。清一色平胡。清一色三番,平胡一番,四番牌,老麻将只是“平”(平胡)、“对”(对对胡)、“杠”(杠上开花)、“海”(海底捞月)、“抢”(抢杠胡)加番,嵌当、自摸都没有番。围看的人问细如意子:“你准知道上家手里有一张幺鸡?”细如意子说:“当然!打牌,就是胆大赢胆小!”
龚星北娶的是杨六房的大小姐。杨家是名门望族。这位大小姐真是位大小姐,什么事也不管,连房门也不大出,一天坐在屋里看《天雨花》、《再生缘》,喝西湖龙井,磕苏州采芝斋的香草小瓜子。她吃的东西清淡而精致。拌荠菜、马兰头、申春阳的虾籽豆腐乳、东台的醉蛏鼻子、宁波的泥螺、冬笋炒鸡丝、车螯烧乌青菜。她对丈夫外面所为,从来不问。
前年她得了噎嗝。“风痨气臌嗝,阎王请的客”,这是不治之症。请医吃药,不知花了多少钱,拖了小半年,终于还是溘然长逝了。
龚星北卖了四十亩好田,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办了丧事。
丧事自有李虎臣帮助料理。
李虎臣是一个好管闲事的热心肠的人。亲戚家有红白喜事,他都要去帮忙。提调一切,有条有理,不须主人家烦心。
他还有个癖好,爱做媒。亲戚家及婚年龄的少男少女,他都很关心,对他们的年貌性格、生辰八字,全都了如指掌。
丧事办得很风光。细如意子送了僧、道、尼三棚经。杨家、龚家的亲戚都戴了孝,随柩出殡,从龚家出来,白花花的一片。路边看的人悄悄议论:“龚星北这回是尽其所有了。”
丧偶之后,龚星北收了心,很少出门,每天只是在天井里莳弄石条上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穿着纺绸裤褂,趿着鞋,意态消闲。
他玩过乐器,琵琶、三弦都能弹,尤其擅长吹笛。他吹的都是古牌子,是一个老笛师传的谱。上了岁数,不常吹,怕伤气。但是偶尔吹一两曲。笛风还是很圆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