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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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片魂牵梦绕的田园……你被毁过的容颜让我不敢正视。是的,当年就为了躲避这个时刻,我才不得不背过身去。

然而你今生再也不会从我心灵的版图上抹掉了。我一路踉跄而来,绕过那些地裂和水湾,一直扑到你的怀中……我弓腰寻觅原来的一切。是的,我的园子,此刻我仍能听到你若有若无的呼吸。我抚摸这一处处塌陷——没有塌陷的地方也有了深深的裂缝,那些还在支撑和挣扎的树木,它的根须被生生扯断。一根根篱笆支架有的直立、有的横卧,断成了两截。我蹲在一棵奋力伸展枝叶的山楂树下,抚摸着它,又一次感到了灼手的体温。它在我手下瑟瑟抖动。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被我抛弃的大树吗?我这个沮丧而胆怯的人,还怎么配来这片平原呢?也许你们从一开始就该看出我这个城里人有多么可疑。

抬头寻找那个塌了半边的茅屋,看到它的残壁仍旧矗在那儿。我走过去。茅屋原来是东西四大间,旁边还有加盖的耳房,这时候也大部分塌掉了,只留下了正面的两间。西边两间的地基都陷下去,连带着一半的屋顶也毁掉了。这里已没人看管,芜草齐腰。我的操劳不息的兄长,那个拐子四哥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在地上看见一些新鲜的痕迹,如人的脚印,还有狗的蹄印——我在想象那个老人可能牵着那条猎狗到这儿转悠——他会像我一样来这儿寻找什么。

站在深深的芜草中,没法阻止那么多的往事一块儿涌来。我是把魂魄丢在了这儿。

就是这块脚踏之地,最热闹的时候曾经笑语喧天,屋里屋外、连同小院都站满了朋友。他们简直来自四面八方,有海边的打鱼人,从省城或更远处赶来的朋友,还有海边小城里的人,有我们西邻那个国营园艺场的年轻人。那是何等的热闹,那真是最激动人心的欢聚。那些夜晚啊,篝火一烧起来,那条护园狗就把胖胖的两爪搭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弄得满是沙土。

那样的岁月就在某一个黄昏沉寂了,无影无踪。

我今夜就在塌了半边的茅屋里过夜。从西间走进东间,不断有什么野物被惊飞,还有什么东西刷刷钻进屋角那堆乱草里。还好,灶上还有大半块锅铁;最令人感激的是那个大土炕还没有坍塌。我想肯定是那些光顾此地的人不忍毁坏,他们仍然还需要它。半截炕席子油光光的,竟没有被灰尘蒙住。这使我明白了,这里正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最好的庇护所。我蹲在扑满烟气的锅灶跟前,把背囊摘下,像过去一样把它扔到大土炕上。真像回家了,心上涌过一阵凄凉的轻松感。我把鞋子里的沙土倒出,然后就坐到炕上。先倚着背囊歇息一会儿,打量着四周。窗和门都被人取走了,四处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西边的那个园艺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传过来——他们最后的一拨人马大概也搬得差不多了,顶多会遗下几个人留守。海边上由于污染严重,日夜呼喊的打鱼号子再无声息。

这个夜晚的情景倒很像许久以前的时候。还记得那个春天,入夜后刮着大风,我第一次到这个残破的小屋里来。当时的土地刚刚被人丢弃,茅屋破败不堪,没有窗扇也没有门板,风沙旋进了屋里,炕上也是这半截席子,锅灶上也是破了一半的铁锅——不同的是那时候我浑身都是力量,躺在半边席子上,满脑子都在琢磨怎样使这里新生。

而现在,我是千里迢迢赶来祭奠……

我一直坐到四处变得漆黑一片才试着躺下。这一夜不记得好好睡过一次;总是坐起,找到半截烟头点上吸了,看着窗户。天不冷,有什么在外面活动,刷刷奔跑。那是还没有来得及迁移的野物。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只有一些胆大的小野物才喜欢在废墟和瓦砾中寻找什么……窗口那儿闪动着一片繁星。一阵饥饿袭来,我记起还没有吃晚饭呢。从背囊里翻找出一小块蜡烛点上,开始动手做饭。没有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铁锅,因为我只想重新启用一下这个又大又破的锅灶。这样就可以把大炕烧暖,让我再饱饱地嗅一顿那种烟火味儿。这个铁锅只剩下了大半块,锈得很厉害。我用沙子擦,用水冲洗。直弄了好久,那铁锈的颜色还像血一样红。我在破了半边的锅子上随便煮了一点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