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

十八

秋老虎最后一次赤红着面皮,趴在天空中使性子发威。晌午的空气干燥得快要着火了,偶尔旋起一阵又热又燥的风,没有任何方向和缘由,灰尘像烧煳的辣面子一样呛人眼鼻。就连我们村哨望亭里的人也昏昏欲睡(这些人在白天基本上是聋子的耳朵,但到了晚上他们又能变成睁着眼的夜猫子)。所以,最初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个陌生的老驼子正一瘸一颠地朝我们羊角村方向缓缓走来。

老驼子手里拄着一根和他本人一样弯曲枯朽的干树棍,他无意中瞅见了歪斜地插在我们村口的那块奇怪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迹早已经被日晒雨淋得不成样子,只有几个大字还能依稀看出,小字根本无法辨认了,它们全部洇成黑豆样带尾巴的点儿,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写满了异国文字的神秘路牌。

老驼子茫然地对着那块木牌发了会儿愣,然后,他颤巍巍地松开手里的树棍,又颤巍巍地解开自己的裤子,一股臊热的味道随着颤巍巍的抖动弥漫开来。这时忽然从远处旋来一团干燥的灰尘,老驼子眼睛顿时一眯,两条腿颤巍巍的,裤裆迎风尿湿了好大一片。

就在当天傍晚,这个衣衫褴褛的邋里邋遢的老驼子开始挨家挨户敲门。起初,大伙都没把他当回事,只要看一眼他那龌龊的长相就知道,驼子是个外来的老讨吃。可是,老驼子并没有见人就伸出脏兮兮的手,做出那种常见的可怜相。所以,我们村有的人只从门缝瞥一眼他,就二话不说把门关得死死的;也有个别人心慈手软,从门缝塞给他一个黑面馍或半块剩饽饽,并不忘嘱咐他一句:“拿上,快走哟,唉,这年头还敢出门!”

这种时候,老驼子反倒不急不忙的,他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和尚化斋时虔诚还礼的样子。别人这才注意到,从老驼子的装束看,他原来是个寺庙里的和尚,他身上穿着的僧袍僧鞋僧袜都又破又旧,打着很多补丁,有的地方还露着皮肤,已很难看出僧服原先的青灰色了。关键是,他的脊背驼得非常厉害,后背还扣着个奇怪的罗锅子,看上去真的又落魄又滑稽,活像马戏团里的丑角。

按理说,得到了施舍就该安静地走开,可这老驼子却不,他像是急着要找什么人似的,继续用他沙哑难懂的外乡口音说:“施主,我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有没有个叫红亮的娃娃啊?”本来,这种时候我们村的人就有点刚睡醒的样子,被问得不耐烦了,他们跟平时打发任何一个上门来的老讨吃那样,随便摆摆说:“快走快走,我们啥也不知道!”老驼子还想问什么,人家已经气急败坏地把门甩上了。也有一些人纯粹是闲得无聊,他们既不肯舍散给老驼子吃的东西,也不想立刻撵他走,而是一味地拿老驼子寻开心,打发时间,故意拿话头引着老驼子说这说那,最后,他们却告诉老驼子,那个娃娃早就让狼叼走吃掉了。

可是,当老驼子执着地不厌其烦地一路打问到寡妇牛香的门上时,我们村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差点就从门槛上跳了起来。牛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红亮这个名字已经被大伙忘到脑后了,也包括红亮爹,这爷俩好像彻底从我们羊角村消失了。现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忽然从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驼子嘴里猛不丁冒出来,惊愕程度可想而知。牛香急忙扔下手里刚搓了一半的草绳子,她警惕地朝门外瞧了瞧,见街上再没什么人,才心惊肉跳地将老驼子一把拉进自家的院里。

牛香听老驼子说,他本来在很远很远的牛首山的庙上,是一路逃难逃出来的。他们的庙让一伙坏人给毁了,那些人推倒了院墙,砸坏了殿堂里的所有佛像,最后又在庙里放了几把火,老方丈也在大火中坐化了。红亮本来也是住在他们庙上的,庙里出事以后,红亮这娃娃就跑得不见影了。老方丈临终前嘱咐过驼子,让他好生照顾这个可怜的娃娃,所以他才大老远地找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