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灞桥风雪
又是冬天了,白雪覆盖了灞桥。
灞河边,柳树细密的枯枝上挂满了冰凌,有一种奇特、迷蒙而凄凉的美。
平阳公主勒着马缰,沿着河边缓缓地走着。
她独自一个人,没有带侍卫,也没有带婢女。茫茫白雪地里,只有她的猩红色大氅在飘动,只有她那匹火龙马在慢行。
这匹火龙马,已经是从前那匹火龙马的孙儿了,十年烟尘,旧事似乎都已隔世一般遥远而不可信。
她漫无目的地纵马走着,过了很久,自己才猛然发现,走的竟然是很久以前,那个风雪之夜的道路。
前面,就是那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是那间留下过美好回忆的旧屋。长久没有人住的屋顶上,长满了荒草,黑瓦全都破碎了,后墙塌了一半。当年的魏尚和周舍,现在不知漂泊在何方,也许,一生不幸的他们已经离开了人世。
平阳公主驻马在村边,眼睛茫然地看出去,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夜的暴雪,那一夜,十六岁的卫青,喝了几碗村酒,竟然放肆地抚着她的头发,那双大胆注视她的眼睛,将心中的秘密全都坦露了出来。
“公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平阳公主怔住了,她长久地沉默着,作声不得。
“是长公主吗?”那个人接着问道。
大批的马蹄声逼近,平阳公主回过头来,看见二十几名穿着铠甲的亲兵,正簇拥着身穿冰冷的黑色铁甲的卫青,他们的马蹄踢开雪粉,快速驰来。
腰悬长剑的卫青,将自己手中的长矛递给亲兵,翻鞍下马,行了一个礼:“参见长公主。”
“免礼。”她也拘谨地回答。
卫青仰起脸来,神情惊讶:“公主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平阳公主在马上沉默了片刻,忽然皱着眉说道:“不要再口口声声‘公主’,好不好?我早厌倦了那些等级和礼数。今天,我一个人在这里漫游,是想回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的事情?”卫青重复一句,他的眼睛一下子看见了那间破旧的屋舍,不禁也沉默了。
平阳公主跳下马来,向破旧坍塌的炭窑后走去,薄板大门已经快烂了,里面到处是狐鼠的足迹。
屋里,地炉中积着一些灰,甚至炉边还有两只黑色的陶碗,是那夜喝酒用过的吗?
卫青跟在她的身后,从匈奴征伐回来,他黑了,也瘦了,棱角分明的脸上,从前的冷漠和忧伤渐渐减少,变成了一种钢铁般的坚毅。
“十一年了。”卫青站在长满野草的屋里长叹道。
“十一年……你从一个瘦弱的少年,长成了威风八面的上将。而我呢,我……从一个沉浸在梦想之中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憔悴而平庸丑陋的中年弃妇……”平阳公主难过地扭过了脸,她又看见了当年住过的西厢,那夜,北风的呼啸声中,她曾经一笔一画地,在西厢的地下抄写着那首《北风》。
那一刻,她第一次发觉,她对那个小她六岁的瘦削少年,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
卫青往前迈了一大步,他的呼吸掀动着平阳公主鬓边的发丝:“不,你在我心中,永远和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甚至变得更美好。”
“十一年前,我在你的心中,到底是什么模样?”平阳公主推开了积满尘土的西厢大门,还是那张床,但已经没有床板,床栏也朽坏不堪。
“美丽、灵动、秀逸,然而任性傲慢。”卫青站在门外,他没有进来,声音里有着回忆的厚重。
“那么,十一年后,我又是什么样子?”平阳公主斜倚在床柱上,闭住了眼睛。
黑暗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夜晚,因为刚刚窥破卫青和自己心中的秘密,而羞缩、窘迫、烦恼、害怕。
“十一年来,你渐渐变得沉静、稳重、忧郁,有一种沧桑的美。”卫青仍然在门外徘徊,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他和她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