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若不想行宫落入他人之手,则永不可酣睡榻上安然入眠。

眼前的景象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围观的人群比过去那些年要少得多。王宫大门口只稀稀拉拉站了二十来个人,撑着伞,穿着塑料雨衣,跟缩头乌龟似的蜷曲着。事实上,这根本就称不上是“人群”。也许大不列颠的公众们根本就不在乎谁来做首相。

他坐在车后座上,在高级皮革的衬托下,显得隐忍自制,但又有种随时随地可以脱颖而出的气质。嘴角那一丝疲惫的笑容好像在有意无意地表达对这个任命的漫不经心,甚至有点不情愿被推到权力的风口浪尖上。岁月不饶人,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有了时间的痕迹,但下巴上的肉仍然绷得紧紧的,很是严峻,如一尊罗马胸像。柔软的银沙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穿着惯常的炭灰色双排扣西装,胸前的小口袋上冒出丝质手帕的一角,颜色很亮,图案华丽得有点浮夸。他是刻意这样做的,可不能跟威斯敏斯特那群家伙一样,清一色圣诞袜子一样的领带和玛莎西装,简直太没新意了。每隔几秒他就会弯下身子,伸展一下筋骨,再偷偷拿起藏在车窗边的烟抽上两口。只有从这个行为,才能看出他心中翻腾的紧张与兴奋。他深深吸了口尼古丁,有那么一会儿,一动也不动,感觉嗓子慢慢变干,等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尊敬的议员弗朗西斯·尤恩·厄克特阁下乘坐专门给部长级人员配备的“捷豹”汽车,缓缓经过白金汉宫的大门,进入前院。他在后座上朝路边寥寥无几、挤成一团的旁观者草草挥了挥手,甚为敷衍。妻子莫蒂玛本想摇下车窗,好让来自各家媒体的摄影师好好给两人拍拍照的。结果她发现,官用汽车车窗的厚度竟然超过了一英寸[7],而且是牢牢封死的,根本摇不下来。司机拍胸脯保证说,除非是拿迫击炮发射穿甲弹直接来轰,不然什么东西都打不开这窗户。

刚刚过去的几小时显得特别滑稽。昨天傍晚六点钟,首相的选举结果公布以后,他就匆匆忙忙赶回家,和妻子一起等待着。等待什么呢?两人都不是很清楚。他现在要做什么?没人告诉他只言片语。他一直在电话旁边焦急地等着,但铃声特别固执,就是不响。他期待能接到个祝贺的电话,可能来自议会的同僚,可能来自美国总统,或者至少来自自己的姨妈。但对于同僚们来说,过去的平辈突然间变成了上司,他们一下子变得拘束和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美国总统只会等到他被王室正式任命为首相后才会来电祝贺。而他年迈的姨妈显然认为他的电话绝对已经成了水泄不通的热线,打算过几天再打。他和莫蒂玛是多么希望和谁分享一下这份喜悦啊,结果他们打开大门走了出去,摆出各种姿势让记者们拍照,还跟他们友好地交谈起来。

弗朗西斯·厄克特,常被人们称为“FU”,本身并不是个合群的“社交能手”。他的童年颇为孤独,唯一的玩伴只是一条狗和满背包的书本。他们家曾在苏格兰富甲一方,拥有广袤的地产。幼小的厄克特和自己的“伙伴”在这片布满石楠花的土地上游荡,早已习惯这茕茕孑立的孤独。但他的内心从来没有满足过。他需要接触社会,接触别人,并非仅仅要寻找一份认同,而是要在与人比较的过程中享受“鹤立鸡群”的优越感。这种渴求,驱使他毅然南下。当然,让少年厄克特背井离乡的,还有在苏格兰高地遭遇的家庭“财政危机”。祖父撒手人寰,去世前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安排,贪婪的财政部趁机攫取了家族大部分财产;父亲又多愁善感,没有担当,刻板地遵守传统,丝毫没有开源节流的头脑。于是乎,家道中落成了必然的趋势。少年厄克特亲眼见证了父母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如风雪中开花的苹果树般迅速凋敝,房产被一处处抵押,沉重的债务开始成为这个家庭挥之不去的阴影。趁着家里还有些东西可捞,厄克特带着有限的身家退步抽身。父亲为了家族名誉,时而苦苦哀求,时而流着眼泪严厉地谴责,但厄克特仍然毫不在意地狠心离去。他来到牛津,情况也并没多少改善。诚然,年少时大量的阅读让他在学术上如鱼得水,甚至在《经济学刊》上开专栏,还有一群忠实的读者,但这种生活他始终不能适应。学校那皱巴巴的灯芯绒制服让他厌恶;大多数同事总是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不知所云,这也让他嗤之以鼻。这些人仿佛要在这样虚伪平淡的生活中过一辈子了。查韦尔区[8]的河面上每日迷雾茫茫,导师在晚餐桌上尽显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和趋炎附势的伪君子嘴脸,厄克特对这一切越来越厌倦。一天晚上,高级教工的休息室里人声鼎沸,人人都激动不已,大家在围攻一个财政部的小官员,把他批驳得体无完肤。对在场的大多数学者来说,这只不过证明了他们的观点,显得威斯敏斯特那帮政客无能;但对厄克特来说,却是无限的机遇。于是,他几乎一言不发,在唇枪舌剑和口诛笔伐中保持了缄默。这让他获得了官员的好感,开始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与此同时,他殚精竭虑,维持着自己作为一个学者的好名声。周围的同僚们感到自愧不如,在政治圈里,这意味着你已经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