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

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认识八十年了。她们是在幼儿园时认识的,那会儿还不叫幼儿园,叫学前班。在克罗斯夫人心里,关于基德夫人的第一个画面是这样的:她背着手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诗歌,眼睛黑黑的,一张小脸扬起来,声音听起来非常自信。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你去任何音乐会,任何娱乐性的聚会,都能看到基德夫人(那时她不叫基德夫人,叫玛丽安·波瑟顿)的身影:黑黑的头发,留着厚厚的齐刘海,穿着浆过的背心裙,裙边笔挺,像两只小翅膀,正流利、充满感情地朗诵诗歌。哪怕是今天,她已经坐在轮椅上了,也会随时朗诵起来:

“今天,我们法国人攻占了雷根斯堡。”

或者:

“我知道的那些船都在哪里了?

半个世纪前,

它们曾停靠在芬迪湾。”

她停下来不是因为不记得了,而是想让别人问“这是哪首诗?”或“这不是《第三个读者》里的诗句吗?”这些问题会让她朗诵得更起劲:

“带着美丽和庄严的荣光。”

基德夫人对克罗斯夫人(多莉·格兰杰)最初的印象是她那红红的、宽宽的脸庞,下垂的裙边,浅色的粗发辫和洪亮的声音。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孩子们都挤在操场边的屋檐下。女孩子们在玩一个游戏,实际上是一种舞蹈,一种弗吉尼亚里尔舞,配着的歌词是:

“旧的铜马车颠颠簸簸,

旧的铜马车颠颠簸簸,

旧的铜马车颠颠簸簸,

你就是那个人啊,我的宝贝!”

大家一起旋转、跺脚、唱歌,没有人比克罗斯夫人玩得更起劲了,虽然在这些女孩子里面,她年龄最小,个子也最矮。

克罗斯夫人这些本领是从姐姐们那里学来的。而基德夫人是独生女,她不会玩这个游戏。

年轻一些的朋友们得知这段超过四分之三个世纪的交情后,都会认为这两人一定有很多共同点。只有她们自己记得不同是怎样产生的,而且这些不同多多少少一直延续到今天:基德夫人和父母住在邮局和海关楼上的公寓里,她的父亲是邮局局长;克罗斯夫人和父母、两个姐姐、四个兄弟住在纽盖特街的排屋里。基德夫人去圣公会教堂,克罗斯夫人去自由循道会教堂。基德夫人二十三岁结婚,嫁给一个高中科学课老师;克罗斯夫人十七岁结婚,丈夫在湖船上工作,一辈子都没当上船长。克罗斯夫人有六个孩子,基德夫人有三个。克罗斯夫人的丈夫在四十二岁时突然去世,没有人寿保险;基德夫人的丈夫在附近的一个镇上当了很多年高中校长,退休后去了戈德里奇,有退休金。两个人之间的差距直到最近才缩小了,是因为孩子们。虽然克罗斯夫人的孩子们受教育水平没有基德夫人的孩子们高,但就平均收入而言,两方不相上下,而克罗斯夫人的孙辈们收入更高。

克罗斯夫人在山顶疗养院住了三年零两个月,基德夫人住了差一个月满三年。她们俩心脏都不好,都坐着轮椅,以节省体力。她们第一次聊天时,基德夫人说:“我没看到山顶啊。”

“可以看到公路,”克罗斯夫人说,“我猜疗养院的名字大概是这个意思。他们把你安排在哪儿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不过房间很漂亮,是单人间。”

“我的也是,也是单人间。你的房间在餐厅那边还是这边?”

“噢,那边。”

“挺好的,那地方最好了。那边的人身体都不错,不过费用也高。身体越好,费用就越高。餐厅另一边住的人都有些神志不清。”

“年纪大了?”

“对。这边住的人年纪小一些,不过有点那样的毛病。比如说——”她朝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唐氏综合征患者点点头,那人正在试着吹口琴。“我们那边也有年纪小一些的,但是这儿没问题,”她拍了拍头,“只是身体有些毛病。一旦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得去楼上,那儿住的都是些快不行了的。那些疯了的又是另一回事,他们被锁在后面的配楼里。那是些真正的疯子。这里应该还有一个地方,住着那些可以走动、但是随地大小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