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二章
据说英国人在情感上特有的压抑自己的习惯让他们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处于不利的地位。在生活中一般的小事上,他无可指摘,也不动感情,但是突然面对人身危害以外的一切冲突时——他实际上,几乎可以确信——会彻底崩溃。至少,这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观点,他很害怕和波特·斯卡索勋爵的会面——因为他担心自己一定是快要崩溃了。
在决定行为和所能控制的情绪方面,尤其像个英国人这件事情上——因为,虽然没有人能选择他的祖先或者他的出生地点,如果他勤奋且有决心的话,至少可以随时注意大幅度改变自己无意识的习惯——经过周密的考虑,提金斯特意选择了一套他认为全世界最好的日常生活行为习惯。如果你每天从早到晚都尖着嗓子以法国人的逻辑和清晰的头脑交谈;如果你自作主张,帽子举在肚子上,僵直着脊背弯下腰,整天都像普鲁士人一样暗示、威胁着要杀了和你说话的人;如果你像意大利人一样哭哭啼啼、多愁善感,或者像美国人一样在没什么用的事上简直惊世骇俗地愚蠢,社会就会吵吵嚷嚷,令人讨厌,丝毫不顾及他人,连将人类和动物相区分的那种表面上的镇定都荡然无存。你永远都不可能坐在俱乐部深深的扶手椅里好几个小时什么都不想——或者考虑考虑板球中的正面论。[203]另一方面,面对死亡——除了在海上、火场里、铁路事故中,或者不小心在河里淹死,面对疯狂、激情、耻辱,或者——特别是——长时间的心理压力,你得承担任何游戏的初学者所遭受的不利因素,而且很有可能结束得很难看。幸运的是,死亡、爱恋、公开的耻辱等等极少在普通人的生命中发生,所以,无论如何,英国社会似乎占了很大的便宜,至少在一九一四年年底之前是这样。人的死亡只有一次,死亡的危险如此之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令人分心的恋爱是软弱的人才会患上的疾病。对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公开的耻辱简直闻所未闻,因为统治阶级对掩盖事实的手段是如此娴熟,遥远的殖民地又总能塞下人。
提金斯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以上这一切,它们一件接一件十分突然地降临到他头上。而他即将面对的这次会面可以把以上问题都掩饰过去,会面的对方是一位他非常尊重、非常不想伤害的人。他必须面对这一切,而且,是带着三分之二已经不听使唤了的大脑。情况就是这样。
他并不是没法像以前一样飞快地开动脑筋,问题是他已经没法随时召唤一整块一整块的事实来支持自己的论点。他的历史知识仍然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他对更加偏人文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也不记得那些更高深、更令人着迷的数学知识了。记忆恢复的速度比他向西尔维娅坦白的还要慢得多。正是在这一系列不利情况下,他得面对波特·斯卡索勋爵。
波特·斯卡索勋爵是西尔维娅·提金斯在想到认识的那些十分高尚、绝对亲切的男人时第一个想起的人……但他缺少建设性的智慧。他继承了全伦敦最好的银行之一的管理权,所以他的经济、社会影响十分广泛。他对扩大低教会派的利益十分有兴趣,对离婚法律改革和大众体育也是如此,而且他十分喜爱西尔维娅·提金斯。他四十五岁,已经开始稍微发福,但无论如何都不算肥胖。他有很大、很圆的脑袋,似乎因为常常洗澡而散发着光芒、气色很好的两颊,没有修剪过的、深色的小胡子,同样深色且修剪得很整齐、柔顺的头发,棕色眼睛,簇新的灰呢西装,崭新的爵士帽,戴着金色领带环的黑色领带,脚蹬非常新的人造革皮靴,靠近小腿的边缘有一圈白色。他的妻子跟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身材到诚实的品德、友善的性格、个人兴趣,除了他对大众体育的兴趣在她那里换成了妇产医院以外。他的继承人是他的侄子布朗利先生,人称布朗尼。他的体形也和他叔叔一模一样,除了一点,因为并没有发胖,他显得更高,小胡子和头发也更长、更浅。这位绅士用一种阴郁而深刻的激情爱慕着西尔维娅·提金斯,他认为这样做非常高尚,因为他希望在她和她丈夫离婚之后娶她为妻。他希望毁掉提金斯,因为他想要和提金斯夫人结婚,一部分也因为他认为提金斯是个令人不快的人,又没什么收入。对他的这种激情,波特·斯卡索勋爵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