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炸鸡进城来
“把钱退给我!”顾客边说边把盛鸡的盘子丢在柜台上,然后把收据递给我。他五十多岁,腰像水牛一样粗。油乎乎的嘴角还粘着一片炸鸡屑。他买了四块炸鸡,现在盘子里只剩下一个鸡腿和一个翅膀。
“鸡胸脯和鸡大腿哪儿去了?”我问他。
“你们不能这么坑害人。”他鼓暴的眼睛因为恼怒格外闪亮。我认出来他是附近电机厂的一个工人。
“我们咋坑害你了?”高个头的白莎不客气地问,手里挥动着一对夹鸡肉的长夹子。她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那人的头顶刚好够到她的鼻子。
他说:“你们这牛仔炸鸡听着好听,看着好看。实际上就是个名字—根本没有肉。我吃了两块肚子里啥感觉也没有。”他拍拍肥胖的肚囊,“我不要再吃你们这坑人的玩意儿了,你们把钱退我。”
“没门。”白莎说着晃了晃烫得像喜鹊窝一样蓬松的头发,“你要是没碰这鸡,我们可以退你钱。可是—”
“对不起,出了什么事?”焦彼德插进一句。他和夏皮洛先生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
我们向他解释了顾客的要求,焦彼德一句一句翻译给我们的美国老板听。我们都不作声了,倒要看看我们这位彼德经理如何处理这件事。
焦彼德和夏皮洛先生用英语简单说了几句,然后用中文对那个顾客说:“您已经吃了两块鸡了,我们只能退您一半的钱。咱们下不为例。您只要碰了您买的炸鸡,就不能退钱了。”
那个男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接过了钱。他嘴里嘟囔着:“妈的假洋鬼子。”他这是说我们这些在牛仔炸鸡店工作的中国人。
这下可把我们惹火了。我们同焦彼德和夏皮洛先生争论说,不应该让这个顾客就这样白占便宜,否则全城的人都可以来免费品尝我们的炸鸡了。我们不需要这样一个小气鬼似的顾客,把他轰出去就完了。夏皮洛先生解释说,我们应该遵照美国做生意的规矩—一定要让顾客满意。当初他雇用我们这些人的时候就说过这样一句话:“顾客永远是对的。”但那是美国的生意经,他不知道这是在和中国人打交道—你给他鼻子,他就会上脸。如果夏皮洛先生想当大慈大悲的菩萨,这个地方很快就会乱套。我们已经听到不少城里流传的有关我们炸鸡店的闲言碎语。有人说:“牛仔炸鸡是专喂败家子的。”没错,我们的炸鸡是比木基当地的烧鸡卖得贵,也更油腻。木基的烧鸡讲究火候,烂得连骨头都可以吃下去。
我拿了块海绵去擦洗那个顾客弄脏的桌子。猩红色塑料贴膜的桌面扔着油汪汪的鸡骨头,闻起来有股蓖麻油的味道。我每次闻到这种味道都想吐。我擦完了桌子,正要去收十另外一桌,看见桌旁的椅子上有一个香烟烫出来的黄豆大的疤痕。这肯定是那个家伙干的。我们根本不应该退他钱,而应该把他扣起来让他赔偿损失。
我讨厌夏皮洛先生这套虚伪。他任何时候都装出心慈面善、体贴顾客的样子,可是对我们这些雇员却狠得要命。上个月他从我的工资中扣除了四十元,简直像抽了我的肋骨一样心疼,就因为我给了我哥哥所在供电局的一个姑娘八块鸡胸脯。她上次来店里买炸鸡,按照老板的规定,我应该卖给她两个鸡腿、两个鸡大腿、两个翅膀和两个鸡胸脯。她央求我说:“宏文,大方点,多给点肉。”不知咋的,她冲我飞了一个笑眼我就答应了。老板当时看见我正在往纸盒子里填最大块的鸡胸脯,但是他啥也没说,等到那姑娘出了店才把我臭骂一顿。他说:“我要是看见你再这么做,你就给我滚蛋。”我当时真吓得半死!后来他罚了我四十元钱,纯粹是给另外七个中国雇员看的。
夏皮洛先生是个嘴甜心苦的老狐狸。有一次我们问他为啥要在我们木基市做生意,他说他想帮助中国人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时候,他的父母从苏俄逃出来,曾经在木基住过三年,然后去了澳大利亚。虽然他们是犹太人,但是在木基没有人歧视他们。夏皮洛先生的圆脸上长着络腮胡子,他表情诚恳地解释说:“犹太人和中国人有相同的命运,所以我感觉和你们很亲近。我们都是黑头发。”他说这话的时候嘿嘿笑了,好像说了句笑话。这些都是资本家的屁话。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吃什么牛仔炸鸡,也不想欣赏他那个粗大的红鼻头和秃脑门,更受不了他那满胳膊浓黑的汗毛。他的牛仔炸鸡公司不仅剥削我们这些城里人,而且还压榨成千上万的中国农民。河北省的几个村子专门给牛仔炸鸡店种土豆,因为据说那里的土壤和气候同美国生产土豆的爱达荷州很相似。这个公司还在安徽省开办了几个养鸡场,专门为全中国的牛仔炸鸡连锁店提供鸡肉。这些美国鬼子利用我们中国的产品和劳工从中国消费者身上赚钱,然后把赚来的钱运回美国。夏皮洛先生居然还有脸说他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们不需要他这样一个救世主。至于五十年前他父母曾经在木基住过这件事,我们这里的人确实没有歧视犹太人,那是因为在我们看来犹太人也是外国人,和那些白皮肤的洋鬼子没啥两样。咱们中国人哪儿分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