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晚岁渐于诗律细
我知道刃锋,在四十年代。刃锋成名甚早。解放前历次全国木刻展览,刃锋的作品都很突出。展品选为画册,刃锋之作,常居于显著地位。所表现的多为苦难的土地和人民,刀法刚劲,充满反抗意识。
五十年代初,得识刃锋于北京,我们都在市文联。我在《说说唱唱》当编辑。编辑部在霞公府楼上,两间日本人留下来的房子,——门是纸门。刃锋的画室和编辑部之间,只隔了端木蕻良的书斋。我时常踱到刃锋屋里,看他作画,听他聊天。刃锋读书多,哲学、美术史、美术理论,无不涉猎。说话很慷慨,多顿挫,有点白居易所说“气粗言语大”的劲头。一九五五年我调到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刃锋仍留在市文联,彼此见面遂少。
刃锋一生坎坷。解放前过了多年流亡生活,颠沛于沪渝等地。解放后生活稍稍安定。一九五七年被划成右派。这是意料中事。他是最早划为右派的,而摘掉帽子又甚晚。直到七十年代,原因是属于“死不悔改的右派”云云。这却是没有想到的。这些年我没有见到过刃锋,只听说他境遇很不好,但还在作画。
一天,刃锋忽然来看我。谈锋依然很健,谈论书画、臧否人物,毫无保留。我心里想,汪刃锋还是汪刃锋,真是死不悔改的了。
刃锋告诉我他要办一次回顾展,带来一些国画彩色照片让我 看。我看了,觉得二十多年,刃锋还是有变化的。第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刃锋更成熟了。这没有什么奇怪,画家总是越老越成熟的。第二,对我说起来倒是有点新鲜的:“晚岁渐于诗律细”。刃锋早年的画,奔放的多,近期的画却趋于严谨了。画属“小写意”,笔笔都交代得很清楚,有笔有墨,画面极干净,不像时下许多画家,看起来大刀阔斧,水里淋漓,很能“唬”人,但笔笔经不起推敲。刃锋的构图很稳,不以险怪取胜。这是不能藏拙,也不易讨巧的。但是刃锋选择了一条不欺世、不骇俗、扎扎实实的路子,这是需要勇气的。
刃锋长于书法,中年后写怀素,用中锋,但有法度,不像包世臣所说的“信笔”,——目下写狂草的,多“信笔”,让笔牵着自己走。刃锋题大幅画,每用隶书,但很舒展秀丽,不像许多人写的隶书似乎苍苍莽莽,实是美术字而已。看来刃锋是写了几年《曹全碑》《张迁碑》的。
刃锋稍长于我,才过了七十,身体精力都不错,他还能画好多年。相信他会进入一个更新的境界。
载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