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吃食和文学
口味·耳音·兴趣
我有一次买牛肉。排有我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是个知识分子,南方人。轮到她了,她问卖牛肉的:“牛肉怎么做?”我很奇怪,问:“你没有做过牛肉?”“没有。我们家不吃牛羊肉。”“那您买牛肉……?”“我的孩子大了,他们会到外地去。我让他们习惯习惯,出去了好适应。”这位做母亲的用心良苦。我于是尽了一趟义务,把她请到一边,讲了一通牛肉做法,从清炖、红烧、咖喱牛肉,直到广东的蚝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丝……
有人不吃羊肉。我们到内蒙去体验生活。有一位女同志不吃羊肉,——闻到羊肉味都恶心,这可苦了。她只好顿顿吃开水泡饭,吃咸菜。看见我吃手抓羊肉、羊贝子(全羊)吃得那样香,直生气!
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去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许多东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到一个地方,听不懂那里的话,也很麻烦。
我们到湘鄂赣去体验生活。在长沙,有一个同志的鞋坏了,去修鞋,鞋铺里不收。“为什么?”“修鞋的不好过。”“什么?”“修鞋的不好过!”我只得给他翻译一下,告诉他修鞋的今天病了,他不舒服。上了井冈山,更麻烦了:井冈山说的是客家话。我们听一位队长介绍情况,他说这里没有人肯当干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对,说是“辣子冇补,两头秀腐”“什么什么?”我又得给他翻译:“辣椒没有营养,吃下去两头受苦。”这样一翻译可就什么味道也没有了。
我去看昆曲,“打虎游街”“借茶活捉”……好戏。小丑的苏白尤其传神,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声。邻座是一个唱花旦的京剧女演员,好听不懂,直着急,老问:“他说什么?说什么?”我又不能逐句翻译,她很遗憾。
我有一次到民族饭店去找人,身后有几个少女在叽叽呱呱地说很地道的苏州话。一边的电梯来了,一个少女大声招呼她的同伴:“乘面乘面(这边这边)!”我回头一看,说苏州话的是几个美国人!
我们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员在语言能力上比这几个美国少女可差多了。
一个文艺工作者、一个作家、一个演员的口味最好杂一点,从北京的豆汁到广东的龙虱都尝尝(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贵州的鱼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四川话、苏州话、扬州话(有些话我也一句不懂,比如温州话)。否则,是个损失。
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二日
苦瓜是瓜吗?
昨天晚上,家里吃白兰瓜。我的一个小孙女,还不到三岁,一边吃,一边说:“白兰瓜、哈密瓜、黄金瓜、华莱士瓜、西瓜,这些都是瓜。”我很惊奇了:她已经能自己经过归纳,形成“瓜”的概念了(没有人教过她)。这表示她的智力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重要的阶段。凭借概念,进行思维,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她奶奶问她: “黄瓜呢?”她点点头。“苦瓜呢?”她摇摇头。我想,她大概认为“瓜”是可以吃的,并且是好吃的(这些瓜她都吃过)。今天早起,又问她:“苦瓜是不是瓜?”她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并且说明她的理由:“苦瓜不像瓜。”我于是进一步想,我对她的概念的分析是不完全的。原来在她的“瓜”概念里除了好吃不好吃,还有一个像不像的问题(苦瓜的表皮疙里疙瘩的,也确实不大像瓜)。我翻了翻《辞海》,看到苦瓜属葫芦科。那么,我的孙女认为苦瓜不是瓜,是有道理的。我又翻了翻《辞海》的“黄瓜”条:黄瓜也是属葫芦科。苦瓜、黄瓜习惯上都叫作瓜;而另一种很“像”瓜的东西,在北方却称之为“西葫芦”。瓜乎?葫芦乎?苦瓜是不是瓜呢?我倒糊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