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草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诗歌中譬如烟水、古井、残阳等经典意象,构成了这首诗的整体氛围。然而它们很快就被暗水和夜晚湮没,倏忽犹如彩虹。这是一个理想中的美好世界,是诗人精心构造、心向往之的桃花源。只是诗人同时也明白,这个理想终究无法成为现实,多番挣扎也逃不开现实的樊笼。也许只有保留下最后的一丝微笑,就像是保留下内心对于希望的一份执著。虽然渺茫,却多少是一个慰藉。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这是一首写给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诗人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的诗。诗人在其第一部诗集《我的记忆》的扉页上,给施绛年几个法文大字,并用拉丁文题上了古罗马诗人提布卢斯的诗句:“IeSpectem Suprema mihi Cum Veneril hari,Ie teneam mor iens deziciente manu。”他将这两句诗译为:“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把握着你。”诗人从来就不惧于表达自己对施绛年的感情,然而获得的往往是一个人的寂寞。面对爱情的逝去,唯一能够唤回一丝温暖的,大概也只有这臆想中的温柔和记忆中的对话了吧。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样,像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悼念友人这个传统诗歌题材往往在纪念之外添加上了更多的色彩。平日无以倾诉的言语情感在瞬间有了依托和搀扶。从来没有一种感情,如这首诗一样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被释放开来,这里面有自己郁郁之情的倾吐,亦有对故人一生不如意的嗟叹。还有更多的,则是琐碎零散,饮食儿女。人在这个时候变得纯粹和真诚,没有什么能够停止生死之间的默契,这样的默契让人有所安慰。这首诗,就是作者在混沌彷徨的时间记录下的最坚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