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一出戏演到高潮便该收尾了。

远山受聘于新家坡一象公司,仍旧搞食品包装设计。阿南也结束了东大的学习,相跟了去,说是在新家坡也可以研究汉语。

一月前,我们在清水町的单兀里吃了最后一顿散伙饭。远山眼里已没了那缠绵的柔情,也没了那犹犹豫豫的神态,完全成了一个遥远陌生的日本男子汉。阿南则对远山时刻表露出无限的情爱,在我面前,丝毫也没有掩饰的意思。饭桌上,我一反往日的幽默与机警,直往肚里灌加了冰块的凉水,处若忘,行若遗,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一种情绪。

最后的清水町单元,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群自生自灭的猫。远山和阿南临走时送了我一台相当不错的手提电脑。

现在,我坐在成田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静候飞机起飞,海的那一边,首都机场的出口处,我的家人在等待着我,两个多小时以后,我将重新活跃在说着祥子语言的芸芸众生之中,久违了我的汉语,久违了北京!

想起阿南和远山,在新家坡已安居乐业了吧,想起清水町单元里的日日夜夜,竟也有不少留恋的东西……

宫岛先生来送我,带来一束热烈浓艳的鲜花。宫岛说我的最好的一个学生回国了……你很刻苦,回去以后要再接再厉。”我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宫岛的夸赞,在这即将离去的时候。

我说,“希望老师能忘记我坐书的事。”

“我那也是有些过分的。”他说,“原先,我对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很没有好感的,当然,后来也明白了,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年轻人并不都是坏的,比如你,比如远山,都是很不锚的孩子。”“您认识远山?”

“认识。”宫岛笑了笑,“你们的‘文化大革命’,那股风浪也传到了日本。你知道吗,一九六九年日本青年的流行口号是什么?是造反有理!跟你们的…样。不少青年在思想上发生了混乱,他们说日本也要像中国一样,掀起‘文化大革命’才有出路。我执教的那所大学闹得最凶,学生占领了学校,占领教室,打老师,给老师挂牌子。东京大学安田讲堂被封锁,全国各地高校一片混乱,各高校之间展开辩论,直到发生武斗,最后警察不得不开进都立青山高校。日本政府规定,警察不能进入学校,哪怕国家元首去学校讲演,他们也只能在校外警戒。当时这件事,简直轰动了日本。中国出了个交白卷的,他们就反对考试制度。曱稻田大学的带久不考,我们学校的也跟着闹,至今日本社会上流散着一批没经过毕业考试的大学生,你的邻居远山便是其中之一。到今天为止,这些人在所在单位提起文凭的事都抬不起头来,也不被人看得起。那时候,表示最革命的办法就是骂人,张嘴先是‘巴嘎’。有一天我夹着包去上班,一群戴袖章的人在庭园里站着,说是‘教育革命了’,不上课了。为首一个美术装潢系的学生,自称‘解放军’的,先背了一段毛泽东语录,又说‘巴嘎,报告你的名字!’我火了,说你是什么东西?敢跟老师这样讲话?把你的爸爸找来,让我教训教训他,教教他该怎么教训儿子。那个‘解放军’当时就叫人拿来一块牌子要给我挂,我想,只要他把牌子给我往脖子上一挂,我立时就抽他一个嘴巴。”

广播突然响了,登机的时间到了。宫岛不得不打住话头,拉着我向入口走去。

不用问,我也知道那“解放军”是谁。

飞机起飞了,我想起了清水町那群猫,没了住户,该散了吧?

又到哪里聚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