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过后溽热接踵而来,转眼到了八月。对门的贺茂好像是病了,不好好吃东西。我有几次看见老太太们蹲在贺茂的窝前,像哄小孩一样地哄贺茂喝药。我在栏杆这边说,给它吃药不如给它打针,这多麻烦。

山本低头跟贺茂周旋,没说什么,柴田走过来小声对我说,不是药,是养液,贺茂没有病,贺茂太老了,它的牙今天又掉了一个,以它现在的年龄,相当于人的八十多岁了。

哦,没牙的老贺茂。

柴田回头看了看无精打采的狗说,贺茂虽然吃不了饭,但贺茂是幸福的。

我说,贺茂的确是幸福的。

八月六日是广岛原子弹被爆纪念日。

对面的门楣上挂了好几串五色的“千只鹤”,以示纪念。我不好打问她们在这一天都失去了谁,这些属于伤痛,属于隐私,她们不说,我不能主动问。但从她们那积极的生活态度,开朗的性情看,至少她扪本人是没受多大影响的。

有的人家挂了国旗,我们小区旁边的国泰寺墓地摆满了鲜花,来下、坟的人络绎不绝。寺庙里钟声悠悠,路边、河堤、墙角时时可见花束堆放,那是活着的人对在此地逝去的亲人的悼念。五十年前的这一天,有十四万人在原子弹的爆裂下奔赴了黄泉之路,纪念碑后的反核之火仍在熊熊燃烧,据说要烧到什么时候世界上没有核武器才会熄灭。电视里,终口在播放和平广场纪念大会的情况和当事人的回忆。电视里反复播出一个女孩子的纪念碑,那个女孩死十原子弹被爆后数年的放射线病,病中她用包药纸叠了许多纸鹤,祈愿和平与健康。那些小鹤折得很精致,一只鹤只有手指甲盖的二分之一大,惟其小,才体会出了小女孩的心劲和决心。

—大早、对门老姐儿俩穿着黑色绣水鸟的和服到广场上参加集会,一人带了一个大夹子,让过路的人在上面签名,反对核试验。夹子上,第一个签名就是我,因为她们一开门就碰上了我,面对两个老人的诚恳面孔,我想,任谁也不会拒绝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丈夫对我的做法照例是反对,他教训我说,你在这的身份是外国人,外国人不要参加日本的政治活动,包括签名。

我说,签了又能怎样。

他说,签了就可能违反入国管理局的规定,没准儿哪天把你驱逐出去。

我说,驱就驱,好像谁多爱在这待似的。

他说,你也不想想,没有这颗原子弹,没有这十四万人的牺牲,“二战”能停下来吗?没有这十四万人的牺牲,中国、界上许多国家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个十四万!说你没脑了,你比谁都没脑子,说你糊涂,你比谁都糊涂,还是作家呢,料你也是没甚出息的作家,真不知你怎么入的作家协会。

我说,作家协会就是不让扔原子弹的协会,什么时候也不能满世界撂原子弹。

他说,去去去,老娘们儿家……偷换概念,跟对门的疯老太太是一路货。

晚上我赌气没给他做饭。于是两个人就出去吃,吃天妇罗。面对着炸得嗞囉作响的大对虾,他突然又说,在广岛人民的受难之口,你还能吃得这样投入真有点儿太那个……

我瞪了他一眼,将那个奸不折不扣地填进嘴里。

八月六日半夜开始,豪雨如注。

风借着雨势,将窗户摇得山响,连整个隔扇也好像在发颤。窗帘呼呼啦啦,大白鸟一样地飞,一阵阵的雨星往屋里灌。外面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一切都在响。风和雨的声音搅在一起,加上海浪的配合,组合以后再重新发出,使一切都变得怪异而不可捉摸。哗——雨水拍在树叶子上,呼风在沿着山坡低旋,刷一浪由黑暗的海中卷上来……世间一切能动的东西都在振动着。轰隆隆,闪光过后是一连串的闷雷,仿怫有万千铁甲车在天边滚动,透过惨白的电光,可以看见雨水中摇摆挣扎的树,看见翻滚咆哮的海,看见无穷无尽的雨帘和山可城里那一片迷蒙的灯光。呼啦呼啦一呼啦,全世界都旋进这个大漩涡里来了,谁也跑不出去,也没地方跑。我相信,所有的人都醒了,在这样的狂暴的雨夜还能沉沉地安睡,除非是缺心眼。人们不敢出声,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担心所住的小山在顷刻间坍塌崩裂,随着泥石流滑向万丈深渊。猛丁的一阵静寂,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滯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没有缓口气,又来了,呼啦一啦一比刚才更猛。我睡不着,在风静的当儿听到身边的丈夫睡得很均匀,还在打小呼,大概现在就是把他抬到海里去他也不会醒。看着飞舞的窗帘,我想起关窗,又突然想到,晾在外面的衣服还没有收。推了推鼾声不已的丈夫,他不耐烦地说,你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