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雨蛙,干卿底事
——一则小说的离心力
依照牛顿第一运动定律,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运动中的物体必定会沿着一条直线作等速运动。因之,当物体沿着圆形轨道运动的时候,则必须是受了外力的影响,此一致使物体进行圆周运动的力通常被称为向心力(centripetal force)。但是,依照牛顿第三运动定律:当两个物体相互作用(如卫星环绕行星运转)时,彼此作用在对方的力大小相等,而方向相反。如此,与向心力相反,施加于圆心的力则被称为离心力(centrifugal force)。离心力在这里是一个物理学的解释名词,我们可以借用这个名词来说明小说里的离题(digression)
从一位自信十足的作文教师,或是字斟句酌的修辞学者的眼中看来,离题通常不是什么好事。翻开颜元叔教授主编的《西洋文学辞典》(顺便离题地志上一笔:除了索引编排之外,此典与早它两年由上海社科院出版的《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林骧华主编]有着离奇的、非徒巧合而已的雷同之处),读者会得到这样的“简介性阐释”(主编自序语):
在讨论特定题目的作品中插入不相干的或只有些微干系的其他材料。有固定情节的作品一旦离题,就是严重违反了统一性(unity)。随笔杂文中是典型方式,史诗中也常用。十七八世纪英国作品很流行用这种写作方式,著名的有斯威夫特(Swift)的The Tale of a Tub、斯特恩(Sterne)的《崔斯坦·贤弟》(Tristram Shandy)里的“离题的离题”(digression on digression)。长篇而正式的离题可称为附记(excursus)。
让我们再看看《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在“离题”这一条下的解释:
在作品中插进与所论述的特定问题无关的或关系不大的内容。在构思严密的文章里,离题是对于统一性的严重破坏。在小品文中则是个很普通的手法,而且在史诗、叙事诗等作品里用得也不少。这里手法在十七、十八世纪的英国作品里尤其普遍,突出的例子是斯威夫特《桶的故事》和斯特恩的《特里斯特拉姆·香迪》中的离题话。如果离题话又长又正规,有时被称为“附带论述”。
仅仅拿这两条对照,我们就会发现:二典若非同出一西文原典,即是后出的一典参照、抄录也改写了前出的一典。无论如何,这两典从头到尾皆无只字片语对是否有原典作任何简介或阐释。我若在这一点上提出质疑或控诉,就离了题了;是以权且以颜元叔(或者他有机会参考的林骧华)为“事主”,指出主编辞典的人在离题这个题目上简陋得离了谱了。
说法道场,岂容插科打诨?
即使在中国文学的古典传统之中,对“题”这东西都有“不可须臾离”的规矩或态度。从字面训诂来看,题是“额头”的部位——《楚辞·招魂》:“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之句,王逸注:“题,额也。”至于高诱注《淮南子·本经训》里的“乃至夏屋宫驾,县联房植,橑檐榱题,雕琢刻镂”,则以“题”为“头”的意思。一额、一头,都是人体极要紧且不可失、不可弃的部分,是前端,是门面,是重点,是核心。倘若正文离开了这个部分——比方说在戏曲里,一旦说唱不及哀辞艳情,便会招来“插科打诨”这么一个术语的描述。什么又是插科打诨呢?清代的戏曲理论家李渔(1611—1679?)在《闲情偶寄》一书《词曲下·科诨》一条上是这么说的:“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
说一段无关“宏旨”的话——在戏剧舞台上的惯例,其实就等于“作一段滑稽的表演”、“演一段诙谐的笑话”。换言之:离题和可笑是沆瀣一气的,离题与庸俗取乐是差堪比拟的,离题只是穿插在“正文”里调剂读者和观众绷紧了的神经的,只是读者和观众奔赴伟大、壮美和严肃的悲情清涤终站沿途的野草闲花。倘若离题是一项技术,它也会是一项为了达到次要目的(说白了:雅俗同欢、智愚共赏的重点就是提供俗人、愚人一点乐子)的次要技术。离题向未为人视为一种美学。就像钱谦益在《大学士孙公行状》里所嗤笑的:“某不识忌讳,信口开阖;如说法道场,却插科打诨。”即使是现代文学评论家、诗人何其芳(1912—1977)在《谈修改文章》一文中也如此表示:“信手写来,离题万里,偏又爱惜,舍不得割弃。”遂使离题二字有了“作者任性书写,却敝帚自珍”的诋贬之意。臧否到这个程度,离题似乎果真是文章的蛊毒鸩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