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序不乱乎?
——一则小说的体系解
让我假设此刻正面对着一个以上的小说爱好者——这种人比一般的小说读者有较世故的阅读经验,所知道的小说家也不只是常上电视、偶传绯闻或突然变成政客的那几位;这样的小说爱好者可能自己也尝试着写过一两篇或者一两本小说,他们时而会对小说这一行感觉迷惑。这是一片非常轻盈的迷惑!因为它与小说爱好者重大的人生问题(或人生之中较重大的问题)分毫无涉;小说既不能解决那些问题,也不能减少那些问题。一旦小说爱好者的人生问题在其某一阶段的现实人生之中突显浮现出来的时刻,他们不是忘了小说,就是把爱好小说这件事当做未经世事、不够成熟时期的一个梦、一则幻想。如果我们不能了解梦和幻想——更确切地说,如果对梦和幻想抱持迷惑,那一定是一片非常轻盈的迷惑。
那么,让我假设此刻正隔着这一片轻盈的迷惑与小说的爱好者遥遥相对。
按图施工
每一个写小说的人也注定与一整部及其身而止的小说史遥遥相对。倘若其间的距离不是如此遥远,他也就不至于对小说如此迷惑。我们可以如是假想:一个能够灵活书写的少年在立定志向从事小说创作的那一天开始,读到了佩特罗尼厄斯(Petronius, ?-66)的《登徒子》(Satyricon)残卷二章和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约123-约180)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在此之前,他必须从未读过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约978-约1016)、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1616)或施耐庵(1296?-1370?)的作品;当然,也更不容许他先读乔伊斯(James A.A.Joyce, 1882-1941)以迄于王文兴或鲁迅(1881-1936)以迄于黄春明的作品。换言之,我们为这有志于成为小说家的少年打造好一个从小说源起时代直到当世的阅读环境、一桩巨大的教养工程,使之一步步在浸润于小说发展历程的训练之中,发现一代又一代的小说如何踵事增华,抑或折枝萎叶。务使其体系性地认识古今中外小说演替的各种技术,甚至美学原理。如此一来,这少年对小说这一行自然有了(像堆叠“乐高[LEGO]玩具”一般)纤毫不错、分寸不乱的理解。然则,这少年能够成为一个“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缔造新典范的小说家吗?我猜想是不可能的。即使在像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那样为爱弥儿(Emile)完整设计的教育体系里,作者也在《爱弥儿》(Emile ou de 1' Education)的自序中坦承:“这本书的内容,一点没有次序,而且不大连贯;无非想给贤良的母亲,作个参考。我起初在作些短篇论文,不意接连地写得很多,竟做成一部书了。”世间没有一个按图施工、照《爱弥儿》教养长大的活人,恐怕更不会有一个按图施工、依小说与小说理论的体系培育出来的小说家。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写小说的人便活该与一部小说史遥遥相对,对古今中外一代又一代的小说雾里看花。如此只便宜了那些侥幸出头又懒惰行事的写小说的人。小说爱好者倘若不以小说为余兴娱乐,不把小说当作是人生青涩阶段误打误撞、错织错就的梦想,不将小说看成是晋身文化场域博名获利以便冠“小说家”之名奠定其社会地位的工具,那么终将有一天,他势必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小说在人类文明发展上曾经产生过何等何样的影响?这个问题的另一层是:我所爱好的(无论是阅读过的或者创作过的)小说又在小说史上产生过何等何样的影响?
终将有一天,小说爱好者会和这样一个巨大的、纷陈的、复杂的、繁琐的甚至看似零落错乱的体系碰面。
第一块拼图
谓之零落错乱,乃是基于一项现象面的事实:文明史不只是一套加法计算出来的。正如人们无从断言,在政治或经济上,我们所置身的20世纪末、21世纪初是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人们也同样无法断言,当代的小说是否已超越了前人的成就。越来越细腻的许多比较研究、影响研究、类型研究、主题研究的探索反而经常告诉我们:在小说这个体制的发展过程之中,某人某作其实是某人某作的遗绪,某件诸元其实是某作诸元的脱胎。关于小说的诸般理论倒像是要宣称:小说史之形成自有一套减法。不能承认这套减法确乎存在,便无法正视小说史的零落错乱。而所谓零落错乱,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指小说绝非后出而转精、益学而渐巧,有一定向而线性的进化。相反地,小说史上不择期亦不择地而出的经典作品之间,却常出现漫长的停滞、衰退、缩减、逆变。无以数计的小说作品从未依据任何一条自然律法或科学法则推挤堆叠、迎向(或造成)某一高峰,由小说所构成的文本世界更是一片庞然的混沌。所谓“小说的体系”或“小说的理论”几乎可以被视为一矛盾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