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
有阳光的日子真好,万事万物都对人眨眼似的。
古阿霞沿着森铁前往林场走,非常舒服,嫩红的虎杖花撒开,铁轨向远处拉出光丝,白云从万里溪河谷冒出来,也向更深幽的河谷撒下云影。她走过两座高架桥,来到集材柱,赵坤与十几位工人把原木吊挂上火车。古阿霞很清楚,暂时不想见到他,那家伙老是热情地贴来。她绕路,从下方小径爬过更斜的陡坡,差点让袋子里的东西掉出来,这才看到那棵巨大的树矗立眼前。
黄狗来迎接,猛摇尾巴,缠在脚边绕圈子,古阿霞对它微笑。帕吉鲁盘坐在树荫下,拿了刻刀雕树头,一刀刀地剃。一个铁壶架在旁边,冒蒸汽,盖子咯啦动着。帕吉鲁把剃下的木屑条丢到火堆,迸出一股清淡的雨落草丛之味,古阿霞知道那是来自他手上拿的“透仔”①。一种职业的上乘之境,必定花费不少苦心。古阿霞已经能从味道分出树种。
那尊一直放在大伐木箱的石像,现在移架放在铁架边,古阿霞说:“你终于把伯公②拿出来晒太阳了。”
“不是伯公。”
这尊石像是帕吉鲁的祖父遗物,古阿霞认为是土地公,“不是土地公是什么?”
“Q 毛仔。”
她不是信了上帝,这世界只能他当家了,其他人的信仰归为邪门歪道。对她而言,所有为人生的终极关怀而立的信仰都有价值。土地公都叫福德正神,用上她的绰号令人毛毛的。她央求要改名,叫什么都可以,叫 Q 毛仔颇逆耳。帕吉鲁不搭腔,一刀刀剃树头,力道算得好,片出来木屑都一样,卷得小浪似。古阿霞坐下来,倒了茶喝,闲看世界的变化,集材机把每根10吨的原木拉下山岭,空气弥漫各种木头死亡的芬芳,荡着机械运转与指挥工人的喇叭声响,光秃秃的山林,拦不下风,古阿霞觉得风有点大,云也跑得快。
久久,帕吉鲁昂起头,说当初要换,你不换这名字,现在也改不了,“我劝了他很久,他才说可以(接受)这名字。”
“你不是不信神,怎么会跟这石像说起话?”
“石头是大自然的,说久就说通。”帕吉鲁喝了茶,又说,“放石头是给那些人看的,看了才知道我很厉害的。”
古阿霞仔细听他解释,觉得颇有理。帕吉鲁的言下之意是,这方圆百来座山头会干他这行的,只有他。世界上,把技艺干到人皆不能的绝活者,通常带有表演成分。这是他阿公教他的。如果拿把斧锯,二话不说就把几千年大树放倒,外人觉得用链锯也行,也不觉得神木有什么气体。你得在神木旁边多耗点时间,放个石头请神,做成宗教仪式,跟树说说话,慢慢表演下去,从头到尾就能把这件事弄得了不起。
“还说你没信教,自己就搞了个教派。”
“大地就是个教堂,就是庙,我们却多盖了一个小房子,把自己塞进去,说那是庙,说那是教堂。”帕吉鲁多话了,说得挺清楚,也没掉渣。
“可是,你砍了自己的庙,砍了自己的教堂。”古阿霞指的殿堂就是眼前的神木。
“我不太会说。”
“慢慢说吧!我能等,可以像树等在这等上一千年。”
“我以前残忍,现在慈悲。”帕吉鲁站起来,往大树走,抚摸俗称“黄牛脖子”的红桧板根,大树在微风中轻摆树叶回应。台湾红桧常生在靠近山谷陡坡而发展出大板根,好支撑树身,因样子像黄牛松弛的皮颈得名。帕吉鲁说,他只砍每个林区最老龄的树,其他的树交给拿电锯的伐木工。以前,他会对大树说,“我来跟你做伴了,别怕”,设法把树留下来,比如跟大家说树大有灵,或偷偷在伐木工的饭锅里放红曲造成传说中血红饭的恐怖传说。大树不被砍,成为种树,每年采收健康的种子繁殖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