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老菜皮

◇◇◇一◇◇◇

我住在一个被大家戏称为“苦油菜”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区里,据说很久从前此地是一片油菜田,也有人说是一块墓地,总之这两个字被带进了小区的名字里。几年前居委会弄来一尊约莫两米高的不锈钢塑像放在大门口,说是作为标识,被众居民嘲笑至今。他们大多数是一些不愿搬出去的老人和没钱搬出去的穷人,大家闲着没事就聚在小区门口,坐在这颗不怕风吹日晒的油菜花底下乘风凉,谈山海经,骂天骂地,骂一朵不争气的苦油菜。

南方小城阴雨太重,几次台风过后,有人发现苦油菜的花蕊生锈了,芯子里淌出黄水来。什么不锈钢啊,挫败货!人们骂完,觉得这物什放在门口太晦气了,要扔。居委会不肯,商量了半天,决定请到里面来。可是谁家楼前愿意放这么一朵生了锈的花呢,搬来搬去,最后落到了怪脚刀一手打理的老年活动室头上。这地方正对面刚好有一处花坛,早枯完了,无人打理,索性安一朵假的上去。打麻将的人输多了,走出来抽根烟,消消火,推门一见这破败的花,更气了,大骂:触霉头!

门口少了这尊艺术品,并没有自此迎来福运。没过多久,小区改造,大铁门边上搭起了一堵高高的墙。远远望过来,红砖、金字,体面极了。转进来一看,这墙背面竟然是公厕。老式的水箱拉绳法,半天不拉,臭气冲天。外面的人提起这个小区,总是说,对对对,就是门口有面红墙的小区。里面的出来接人,就说,好好好,我就立在红墙底下等你。殊不知,这栋标志性建筑物的体内,经年累月地屯着屎屯着尿,有小区居民的,也有过路人的。

苦油菜大门口常年有一个传达室,一家水果摊,再过去是一间报亭。报亭和厕所中间有块空地,不大,从外面看很隐蔽,实际上却是人群出入必经之地。白天总有几个乡下人骑着三轮车过来摆摊,卖几样自家种的蔬菜水果,刚捞上来的河鲜货,价钱比市场上便宜点,又因为不洒农药而更为人信得过。加上退休的,下岗的,待业的人们常年聚众聊天助阵,小摊的生意一向不错。那些下班回苦油菜的,路过苦油菜的,住在苦油菜附近的人,都会停下来买点什么。小摊贩里常来的是一个扎红头绳的老太婆和一只眼白内障的阿伯。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几年前一个冬天在这个位置卖青菜的老头子。

◇◇◇二◇◇◇

他姓蔡,又或者姓柴,两个字差不远,反正大家都叫他老菜。没有人追究他到底姓什么,要知道按城市平民的社交惯例,一个叫得响的绰号是结识各路好汉的最佳招牌。后来因为他专卖青菜,大家改叫他老菜皮。

老蔡,或者老菜皮,大约是秋末开始在苦油菜出没的,到入冬,已是小区门口的老面孔了。他长得和所有卖菜的乡下人差不多,五六十岁,身材瘦小,一抬头问,小青菜要不要啊,面上就涨起层层皱纹,配上那张土黄色的削尖脸,好像平滑的花生酱被调羹挖出几道线,这些线一同汇入头顶,被蓝色的工人帽挡住了去路。老菜皮有一部人力三轮车,龙头上套一叠红色尼龙袋。车上一鼓一瘪两个蛇皮袋,一个装满小青菜,一个垫在地上放菜、秤和盖上扎满小孔的雪碧瓶。自己则坐在一块砖头上。老菜皮通常早出一趟,专候着小区里的老人,下午四点又来,候着下班回来的人,六点收摊。这样一天两趟,风雨无阻。有时碰上雨大,他穿着雨披独自缩在报亭的檐角下,一旁卖水果的老黄稳坐在巨大的广告伞底下,高下立判。老黄嘲笑起来,你这张老菜皮还怕淋湿啊,不是越浇越新 鲜嘛!

众人哈哈哈笑起来,传达室的小官在远处骂道,这个爱扒分的老死尸,落雨天都赶不走伊!老菜皮不回嘴,单单坐着,等雨停了回到原位,从蛇皮袋里拣些卖相好的出来,放在地上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