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柳树的自白
(一)
现在我是一天天枯萎下去了,我的老叶耷拉着,我再也没有兴趣增生新叶;我的外皮枯裂、泛出红色;前天我的树梢上又出现了五片黄叶。就连麻雀和喜鹊也已经把我当死树了,我从它们在我枝头上颠簸的频率就能觉察得出来。先前,我的嫩叶很多,虫子也多,它们来了,一边捉虫一边开会,跳来跳去的,吵开了锅。现在它们就只将我当一个歇脚的地方了。它们飞累了,在我枝头上假寐一会儿,然后就飞走了。这种局面的形成是因为我生不出嫩叶,没有嫩叶,就无法养活那些可爱的虫子。我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了。
最难过的时候是黄昏。那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园子里很静,栅栏外面偶尔飘过一位老农的身影,“玫瑰园”三个大字在园门上头诡秘地闪烁。只要我稍微一凝神就可以听见哀歌,天上、山上、小河里、地底下,到处都在唱,是为我而唱。我不喜欢听哀歌,可是远方的那个男声每天都不肯放过我。他真无礼,即算那是我的命运,也用不着他每天来唱给我听呀。不过他也可能是唱给自己听的,那也还是他的无礼,他不该让自己的歌声传得这么远,这么广泛。哀歌响起时,我只有忍耐,要忍到天黑,天一黑,那人就住口了。
造成我目前现状的根本原因是园丁的行为。去年春天,他在这片草地的当中种下了我。当时我已经是一年生的小树。我一落地就知道了,玫瑰园的土地非常贫瘠,基本上是沙土,存不住雨水和肥料。园丁只是在地表铺了薄薄一层优质土,撒了肥料。所以从表面看去,这里花草繁茂,其实是转眼即逝的假象。我也得到了园丁的照顾,他为我施了一点底肥,并且每隔一天就来给我浇水。我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在这里安定下来,当时我还没有产生生为植物不能在空间里移动的痛苦念头,我只是隐隐地觉得我对园丁的这种依赖不是一件好事。当他挑着水桶出现在园门那里时,我就会激动起来,我的枝叶乱摆动,立都立不稳了。那是生命之水,我越吸得饱,就发育得越好。这个地方,一年才有两三次雨,所以老天是靠不住的,只能靠园丁。我们柳树,赖以生存的主要营养就是通过水来得到,我真想不通园丁为什么要将我移栽到这片沙地里来,有时我甚至设想这是他的一个阴谋。
园丁的脸是没有表情的,我们全都无法猜透这个人心里想些什么。我们草啦,花啦,灌木啦,全都对这个人评价很高。但是只有我对他的看法有些摇摆不定。比方有一天,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突然挥起锄头挖下去,他越挖越深,一锄就斩断了我的一束根。我因为疼痛而猛烈摇晃。可他倒好,将挖出的坑重新填回去,拍平,又到别处挖去了。他经常干这种莫名其妙的挖掘,不但伤及了我,也伤及了玫瑰园的其他植物。奇怪的是据我观察,其他植物都对这个人没有丝毫怨言,反而以自己受到的伤害为荣。我在黑夜里听到的议论有各式各样的。
台湾草:我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内部的系统是如何工作的,虽然好奇,也得不到这方面的信息。是园丁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即使同他沟通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我们也是完全心甘情愿的。
枣树:我最欣赏园丁挥锄的样子。他其实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没见过面的老公公。我每天都在这里回忆我的老公公的形象,往往在黎明的时候,我眼看就要想出他的样子来了,最后又没有成功。园丁有神通,只要他一挥锄,我就会看见老公公那果实累累的形象,老公公的背后是无边的星空。他有一次挖断了我的主根,那一次是我最兴奋的时候,是我主动用我的根去迎他的锄头的,我把他的锄头看成枣树老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