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实之真

怎见得出卖者丁一被流放得更要深重呢?

那要等到将来,当他超越了那些蹩脚的导演和演员,对性爱有了焕然一新的感受因而奇思叠涌、异想纷呈之时,才可见其端倪,才能看得清楚。而现在,春风化雨,那丁只是对以往的风流艳遇感到厌倦,只是对真实发出了疑问,对始于少年的纷然梦趣聊表不恭:这就是真实吗?所谓真实,难道就这样儿?你孜孜以求的那个真实难道就止这些:一条肉体的界线?如果丰盈的心魂和历史都被这一条界线潇潇洒洒地挡在了外面,那还有什么真实可言?

好兆头!我看这又是个绝好的兆头。但愿此丁这一份疑虑切勿浅问辄止。一般来说,这是生命皈依心魂的第一步。当然不能保证一步之后就有二步,或者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二步,完全有可能还是南辕北辙。

比如这一份疑虑,竟又给这厮添了一项嗜好:酒。

但这仍不意味着什么确定的东西。酒可以让人萎靡不振,让人醉生梦死,甚而至于倒行逆施,但酒也可以助你出实入虚,发现实外之真的种种境界。这么说吧:真实者,必当取之公认,但公认之外就一定都是虚假吗?比如梦,便是虚而不假。比如醉,更有不实之真。是谁把“真”的终身许配给“实”的?凭什么一定要把“真”限定为“实”呢?就不可以是虚真?比如天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不真吗?实,拘束于小;虚,放开乃大!正所谓“壶中日月”“醉里乾坤”,盛夏将临时,酒助丁一死灰复燃。

这厮属兴奋型,对酒的质地并不挑剔,只见他一口一口地灌,我渐渐便有了舒散、玄虚的感觉,而他却是越发地滋长了气力,脸色也越发地好看了,心绪也越来越温柔。酒菜却是要大大地好,但酒菜齐备之时,这丁多半已弃座他游。或于酒肆中且行且饮,念念有词——这说明喝得还低。高起来时便行无定止,口若悬河,街街巷巷地横奔竖走,衣冠步履固不拘泥,偶或还会有些唱词——一路风卷垃圾似的好不洒脱!

此时的唱词多半是一首异域民谣,能听清的只这几个字:“我总是自己骗着自己,可你已经离我而去……”——不知出自何典。

我说:嘿,我没走,我在这儿哪!

他便举起酒瓶好一阵子看,啐道:孙子,我没说你!

混蛋!我惟哭笑不得。

他却不恼,说一声“所以嘛”而后接上那句唱:“我总是自己骗着自己……”

闷热的夏夜,满街不眠的人流。这丁选一处最为熙攘的地带落座,一口挨一口地接着喝,与此同时丰盛的菜肴正在远处被一一撤去。这厮酒量不小,从旁走过的人瞅他一眼,只当是个渴坏了的家伙。

车站的钟声报告了又一天的来临。

酒尽人稀时,天也渐渐地凉爽了。

我说:怎么着,还不回家吗?

他说:妈的,混……混蛋!

好好好,那您就坐稳了,别趴下。

辉煌的路灯底下,我记得这时有几个异样女子摇来晃去,令人眼晕。

丁一揉揉眼睛挨个瞧,倒不糊涂:“妈的,‘鸡’!”

我说:对了,“鸡”!最是跟妈没关系。

那厮便笑,笑得不成体统。却不料,他这一笑我忽一阵轻松,飘然一跃,竟已在树梢。

哟,咋回事?喂喂,怎么啦这是?

我徒惊诧,那厮却分毫未动,笑吟吟正与那几个不良女子眉来眼去。

嗨,哥们儿,你倒是帮帮我呀!那丁惟挪挪屁股,头也不抬。

丁一!你他妈聋啦还是傻啦?

他不气不恼,不闻不问。

噢噢,这下我懂了,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可以脱离他一会了,我可以自由一下了!好消息好消息,真可谓是“初闻涕泪满衣衫”,这些日子我可让他给整苦了;自从那千逢万遇忽失魅力以来,此丁镇日不吭不哈,惟枯坐与孤行,憋闷得我几近又在鱼身狗体。好啊好啊,现在出实入虚,好歹能去透口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