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学生监狱
海德堡早已是一座工业城市,就文化景观而言,择其要者,除了那个老城堡,就是海德堡大学了。这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没有围墙,因此学生们弥散四周,处处可见,使这座城市又被称为大学之城,青春之城。
一座城市填充了那么多亮丽的生命真是福分,满街的活力使老墙古树全都抖擞起来。中心商业街也与校园连在一起,结果,连一般市民也有了一种上学心态,而且永远不能毕业。一有空就喜欢浑身斯文、满脸新潮地坐在咖啡座上,他们把大街当作了课堂。
我对海德堡大学的最初了解是因为一个人。忍不住,便在街边书摊上与两位大学生搭讪,问他们什么系,答是社会学系,我想正巧,便紧追着问:“你们那里还有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学派吗?”他们说:“他是上一代的事情了,太老太老,我们已经不读他的书。可能老师中有他的学派吧。”
我很怅然,继续沿着大街往前走。突然在一条狭窄的横路口上看到一块蓝色指示牌,上面分明写着:学生监狱。
这块牌子会让不少外来旅行者大吃一惊,而我则心中一喜,因为以前读到过一篇文章,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处遗迹,早已不关押学生。是遗迹而不加注明,我想是出于幽默。
当然要去看看,因为这样的遗迹即便在全世界也不容易找到第二个。
顺着指示牌往前走,不久见到一幢老楼,门关着,按铃即开。穿过底楼即见一个小天井,沿楼梯往上爬,到二楼楼梯口就已经是满壁乱涂的字画,三楼便是“监狱”。四间“监房”,一个高蹲位的厕所。“监房”内有旧铁床和旧桌椅,而四壁和天花板上则全是狂放顽皮的字画。
其实这个“监狱”只用了两年,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四年,是校方处罚调皮学生的场所。哪个学生酗酒了、打架了,或触犯了其他规矩,就被关在这里,只供应水和面包,白天还要老老实实去上课。
毕竟不是真的监狱,没有禁止从别处买了食物进来,也没有禁止别的同学探望,因此这里很快成了学生乐园。好多学生还想方设法故意违反校规,争取到这里来“关押”。
我请一位科隆大学社会学系的四年级学生把墙上胡乱涂写的德文翻译一下,他细细辨认了一会就笑着读了出来:
“嘿,我因顽皮而进了监狱!”
“这里的生活很棒,我非常喜欢,因此每次离开都感到心痛,真遗憾这次的关押期是两天而不是十倍。”
可见这位学生是这里的常客,早已把处罚当作了享受。这倒让我们看到一个有趣的逻辑:世间很多强加的不良待遇,大半出于施加者自己的想象,不一定对得上承受者的价值系统。有时,承受者还正求之不得呢。
墙上还赫然写着被关押学生自己订出来的监规:
一,本监狱不得用棍子打人;
二,本监狱不得有警察进入;
三,若有狗和女人进入本监狱,要系链子。
这第三条监规污辱了女性,很不应该。但也证明,这所“监狱”是很纯粹的“男子监狱”,当时的女学生老实听话,不会犯事。这条监规可能是一个一连被几个女同学告发而收监的男生制订的吧?
“学生监狱”关闭在一九一四年,大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有关。如果真是这样,它关闭得太有气派了。
我觉得这所“学生监狱”在以下几个方面很有意思——
第一,当时的校方有意思,居然私设公堂,自办监狱。这在世界上可能也是绝无仅有的事,所以引起很多游人的好奇。校方对学生无奈到了什么地步,可想而知,但现在看来,真正犯法的是校方;
第二,当时的学生很有意思,居然已经调皮捣蛋到要迫使校方采取非法手段了。但他们调皮捣蛋的极致,不是反抗,不是上诉,而是把“监狱”变成了乐园。青春的力量实在无可压抑,即便是地狱也能变成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