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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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玛在一八五四年七月中旬抵达荷兰。

她在海上航行了一年多。那是一场荒谬的航行——或者该说是,一系列荒谬的航行。她在去年四月中旬离开塔希提,搭乘一艘驶往新西兰的法国货轮。她被迫在奥克兰等候两个月,才找到一艘荷兰商船同意让她以旅客身份,载她去马达加斯加,此后她就在大批牛羊的陪同下一同旅行。她从马达加斯加航往开普敦,搭乘一艘老得不可思议的荷兰帆船——这艘船是十七世纪最佳航海科技的代表。(事实上,这是唯一一段令她真心恐惧自己可能死去的航程。)从开普敦,她沿着非洲大陆西岸慢慢北上,分别在阿克拉和达喀尔的港口停下并换乘船只。在达喀尔她搭乘了另外一般荷兰商船,首先到达马德拉群岛,接着抵达里斯本,横过比斯开湾,穿越英吉利海峡,一路抵达鹿特丹。在鹿特丹,她买了一张蒸汽客轮(她所搭乘过的第一艘汽船)的船票,带她绕过荷兰海岸,最后走须德海抵达阿姆斯特丹。一八五四年七月十八日,她终于下了船。

假如她没带狗儿罗杰一起走,她的旅程或许会快得多,也会容易得多。然而她带了它,因为到了终于要离开塔希提的时刻,她发现她在道德上无法把它丢在身后。她不在,谁要照顾不讨人喜欢的罗杰?谁要冒着被它咬的危险去喂它?一旦她走了,她不能完全肯定希罗部队不会吃掉它。(罗杰当不了什么大餐;然而,她很怕想象它被摆在火上翻烤。)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是阿尔玛跟她丈夫最后的实质联系。安布罗斯过世时,罗杰很可能就在“法垒”那儿。阿尔玛想象安布罗斯临终时,这条忠贞不渝的小狗守在房间中央吠叫,抵御妖魔鬼怪和伴随而来的绝望恐惧。光是这个理由,就让她有责任留下它。

不幸的是,没有几个船长喜欢船上有只愁眉苦脸、驼背、不友善的岛屿小狗做伴。他们大都拒绝接受罗杰而继续航行,没带上阿尔玛,使她的航程严重耽搁。即使他们没有拒绝,阿尔玛有时也必须支付双倍的旅费,以换取罗杰的奉陪。她付了钱。她又割开更多旅行服装边上的暗袋,取出更多金子,每次一个钱币。你永远要有一笔贿金。

阿尔玛不介意艰巨漫长的旅程,一点儿都不。事实上,她每时每刻都需要、也喜欢在陌生船只和异国港口那几个与世隔绝的月份。在马泰瓦伊湾那场粗野的“哈鲁拉普”比赛中几乎溺毙后,阿尔玛一直在她所体验过的最敏锐的思考边缘上权衡,她不想让自己的思考受到干扰。她在水里突然强烈出现的念头,如今占据了她的内心,无法动摇。她不总是能分辨出,是念头在追逐她,抑或是她在追逐念头。有时候,这一念头似乎是睡梦转角处的生物——逐渐逼近,而后消失,而后再出现。她一天到晚追逐着念头,在笔记上一页又一页奋笔疾书。即使晚上,她的心思也在全力追寻这一念头的脚步,使她每隔几个小时就会醒过来,需要坐在床上继续写下去。

必须说明的是,阿尔玛的最大长处不是当作家,尽管她已经写过两本—— 近三本——著作。她从不觉得自己有文学天分。她那几本关于苔藓的书,没有任何人会拿来读着玩儿,也不算容易读懂,除了一小簇苔藓学家之外。她的最大长处是身为分类学家,对于物种分化具有无穷无尽的记忆,对于细枝末节具有坚忍不屈的本领。确实,她不是会讲故事的人。然而,自从那天下午在马泰瓦伊湾奋力挣扎到水面,阿尔玛便相信她有个故事要讲——一个宏大的故事。这个故事并不快乐,却对自然界做出许多说明。事实上,她相信,它能做出一切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