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鸡

这几天感冒,我就去买一只三黄鸡,煲汤。鸡汤对我而言是最有效的感冒药。

三黄鸡,印象里之所以是三黄鸡因为它黄毛、黄嘴、黄爪。我买的是速冻光鸡,也就不知道毛色如何,但嘴只是淡淡的一抹柠檬黄,而爪完全乌青。我给乌青的三黄鸡鸡爪找个理由:血没放干净,淤在那里。我相信文字,速冻光鸡盒上已经用诚信的黑体字印下“三黄鸡”三个字,所以它即使不黄也只能是三黄鸡了。莫须有。莫须有。

我家附近已经买不到活杀之鸡。把鸡宰杀后去毛,颇为麻烦的事情,小贩发明去毛机,一截柏油桶,里面装只涡轮(或许不是涡轮)。我每次都朝柏油桶里张望,无奈这黑漆漆的世界难以让我发现机关。小贩把宰杀好的鸡往去毛机里一丢,一按开关,鸡就在里面旋转,“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跳起脱衣舞,把个柏油桶撞得哐哐啷啷响,激情四射,不一会儿就片甲不留浑身光溜,忸怩着出来了。

有一年我去上海美术馆看毕加索原作展,门票五块钱一张,在那时候可以说是天价(那时候展览门票,一般都五分一毛的)。看完展览,到大名鼎鼎“小绍兴鸡粥店”吃鸡粥,一碟白斩鸡,一碗白米粥,各种调料,还喝杯绍兴黄酒,加起来也只要一块两毛五分钱和二两粮票。“小绍兴鸡粥店”的白斩鸡,统统用三黄鸡加工,尤其讲究鸡选。一九四九年以前,“小绍兴鸡粥店”每次进货,总是由老板亲自去乡下选鸡,他一袭青布长衫,看不出乃上海滩上腰缠十万贯的餐饮界名流,唯一露富之处是戴着明晃晃的大金戒指,这大金戒指他是用来比较三黄鸡黄毛、黄嘴、黄爪的黄色度。有个说法,小绍兴选鸡,比挑家主婆仔细。

我早已忘记“小绍兴鸡粥店”白斩鸡的味道,也就是说三黄鸡并没有在我口感中形成程式或典范。所以我遇到鸡爪乌青的三黄鸡,也不拒绝。因为没有底线。有程式,有典范,才说得上有底线。这几年大伙儿都在找底线,而从底线那里是找不出底线来的。

有一次吃鸡,曾经是知青的他说,刚到农场,饿得抗不住,那时候还不敢偷鸡摸狗,四五个人凑钱向老乡买只老母鸡,捱到夜深人静,悄悄炖上,结果还是让指导员发现,连锅丢进河里。“这是十分严重的帝国主义资产阶级好吃懒做的腐朽思想,明天开批斗会。”他们诚惶诚恐,但等指导员一走,连忙跳到河里摸鸡。鸡早漂走。深秋天气,四五个人顺流追鸡,一点没感到冷,游了二三十里地,在早晨的薄雾之中终于追上那只半生不熟的老母鸡,泡得有鹅那么大,他们就在河里撕扯着吃了起来。吃完鸡,方才觉得河水凉得刺骨。

我偶然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小绍兴鸡粥店”老板在乡下奔走,抱起一只三黄鸡,眯缝眼睛,用明晃晃的大金戒指比较、测试着怀中三黄鸡黄毛、黄嘴、黄爪的黄色度,天是这样宝蓝,其中有圣洁的道德。“小绍兴鸡粥店”老板在乡下抱起一只三黄鸡的时候,我想其中有圣洁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