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词与新诗
这里所谓的鼓词是包括着北方的各种鼓词,连快书,牌子曲,数来宝等也在内。
这里所谈的是根据着我自己实际习作鼓词与新诗的经验,不是空泛的议论。
据我看,鼓词里产不出新诗来。原因是:一、鼓词是有固定的形式的,而五四以来的新诗的主要倾向是要突破固定的形式的。诚然,最自由的新诗,因为没有比较有规律的形式,就忽略了字句的音节之美,韵律之美等等,而脱离了大众;可是,设若回过头来,想用鼓词代替新诗,也是行不通的,因为:二、鼓词的形式往往拘束住思想,不能充分自由的以言语直接传达思想,而须兜着圈子去设词遣字,以求合于格律。比如说,假若我不顾形式,我可以写出:“我愿把一腔子的热血,为保卫祖国去洒净!”
这两句,且先不论好不好,是依照我的心思,感情,直入公堂的写出的。可是,假若我是要把这两句写在鼓词里面,我便首先要考虑到鼓词句子的音节,而去兜个圈子。可能的,经我翻来覆去的推敲,勉强的作成不失原意,而仍有合适的音节的句子:
“保卫,祖国,须拼命,一腔,热血,愿流完。”
但是,这并不如原句那么活泼自然。原句是由心到笔毫无阻碍的说出,其中的“一腔子热血”与“为保卫祖国”是完全依照口语,未加变动与雕琢的。在鼓词中,“一腔子热血”与“为保卫祖国”是很难照原样写进去的。
为了唱,“保卫祖国须拼命,一腔热血愿流完”,比原句好,因为它有音节,能上口入弦。为了念,原句好,因为它有口语的自然音节。假若将来人民都识字了,或识字的增多了,念的虽然还代替不了唱的(读书人也喜欢听歌唱),可是唱的就不像今日那么威风了(今天的文盲只能用耳,而不能用目),而能念的新诗就大有可为。
可能的,我把那原来的两行并成了一行:“为祖国,我愿洒,一腔热血。”
这么一来,因为这是鼓词,我就得去给它配上个下句儿。也许,我能找出相当好的一句,帮助上句,使意思加倍的显明——这是写鼓词常用的方法。可是,也许我想不出那么一句(这也是常有的事),于是我只好无可如何的用“嘀咕嘀咕嘀嘀咕”去敷衍了。谈到“嘀咕嘀咕嘀嘀咕”,我们就不妨另列一条:
三、鼓词中的油腔滑调是很难完全避免的。新诗是要以最精炼的言语传达最好的思想与最崇高的感情,所以它不能受形式的拘束。没有形式的拘束,它才能真诚的有一句说一句,有两句说两句。在诗里,有多少思想与感情便有多少句诗;一万行也成,一两行也成,不许拖泥带水非凑成若干句不可。鼓词可不然,它必须成篇,否则不能拿去演唱。不管我们有多少材料,我们得去弄出够唱半个钟头左右的一篇。本事不高的作者就常常不能把那么多句都写得精彩出色。于是,什么“有话长来无话短”:“不提老大去挑水,再把老二表一番”,就都来了。虽然有的写家自己也感到这种“垫句”的稀松,无聊,可是到时候还非用不可;用过之后,头疼半天!
篇如此,句子也如此。第一,句子必须成双(上下句儿)。不管意思够写五句的还是七句的,我们必须去凑成六句与八句;瘸着腿儿不成。这一“凑”有时候就容易变成油腔滑调。第二,论到一句的句法,多数的鼓词中是要七字句的。这又须去凑。于是,“你往东,我往西”,就往往变成“你往东来我往西”:“天长,又热”,就往往变成“日又长来天又热”。这样的句子是多么没劲!
不错,牌子曲里可以容纳四字句,六字句等。可是,这种句子须按照牌子的格式去填,并不能自由运用。对我,这种强迫的“照计而行”,是很大的痛苦。曲牌子逼着我写六字句,我就得写六字句,于是在必不得已时只能敷衍成章;写作成了被动的,写出来的东西也就失去活泼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