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论篇数,此集只选了旧作小说五篇,为是教集子短小精悍,也就是“愣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意思。
论体裁,这里只选了小说,而没有选剧本,诗歌与杂文,因为杂文随写随发表,向不留底稿,也不汇存印之成件;剧本与诗歌虽然写过,可都不高明,故放弃之。通俗文艺则在抗日战争中开始学习,写得不大像样子,所以也不去管它。
论时期,这五篇都在何年何月写起与写成,和在何年何月在哪里发表,都已记不清楚;就是哪篇写成在前,哪篇在后,也记得不完全。我的写作的态度是:在下笔的时候,永远很用心,不肯敷衍了事;除万不得已(如在索稿太急,或身体不好等情形下)我不肯将太坏的东西拿出去。可是,作品一经发表,即似“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我不再注意它们,所以很容易忘了它们的生年日月,大致的说,这五篇都是在一九三○年与一九三七年之间写成的。这就是说,写这几篇的时候,我已有了一些写作的经验;我的写作生活是由一九二四年开始的。在写《黑白李》之前,我已发表过四部长篇小说了。
论技巧,《黑白李》是不很成熟的,因为它产生在我初学乍练写短篇小说的时候——我是先发表过几部长篇,而后才试写短篇的。《断魂枪》,《上任》和《月牙儿》三篇,技巧都相当的有些进步;《月牙儿》是有以散文诗写小说的企图的。至于《骆驼祥子》,则根本谈不上什么技巧,而只是朴实的叙述。它的好处也许就在此:朴素,简劲有力。
论语言,在这几篇里,除了《月牙儿》有些故意修饰的地方,其余的都力求收敛,不多说,不要花样,尽可能的减少油腔滑调——油腔滑调是我的风格的一大毛病。我很会运用北京的方言,发为文章。可是,长处与短处往往是一母所生。我时常因为贪功,力求俏皮,而忘了控制,以至必不可免的落入贫嘴恶舌,油腔滑调。到四十岁左右,读书稍多,青年时期的淘气劲儿也渐减,始知语言之美并不是耍贫嘴。
论内容,这五篇作品中,倒有四篇是讲到所谓江湖上的事的:《骆驼祥子》是讲洋车夫的,《月牙儿》是讲暗娼的,《上任》是讲强盗的,《断魂枪》是讲拳师的。我自己是寒苦出身,所以对苦人有很深的同情。我的职业虽使我老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转,可是我的朋友并不都是教授与学者。打拳的,卖唱的,洋车夫,也是我的朋友。与苦人们来往,我并不只和他们坐坐茶馆,偷偷的把他们的动作与谈论用小本儿记下来。我没作过那样的事。反之,在我与他们来往的时候,我并没有“处心积虑”的要观察什么的念头,而只是要交朋友。他们帮我的忙,我也帮他们的忙;他们来给我祝寿,我也去给他们贺喜,当他们生娃娃或娶媳妇的时节。这样,我理会了他们的心态,而不是仅仅知道他们的生活状况。我所写的并不是他们里的任何一位,而是从他们之中,通过我的想象与组织,产生的某一件新事或某一个新人。举个例说:在我的朋友里,有许多是职业的拳师,太极门的,形意门的,查拳门的,扑虎门的,都有。但是,他们没有一位像《断魂枪》中的那几位拳师的,而且也根本没有那么个故事。其中的人与事是我自己由多少拳师朋友里淘洗出来,加工加料炮制成的。
在这里附带的说,《断魂枪》的材料原本够写一部长篇的,因索稿火急,就放弃了原来计划,而写成了一个短篇。我相信,这个短篇,虽然那么短,或者要比一部长篇更精彩一些。写小说,我以为,不怕馅大皮薄,而怕空洞无物。《月牙儿》那篇,也是长篇改造的。它原名《大明湖》,有十几万字。“一。二八”,日寇放火,烧了东方图书馆,《大明湖》原稿也烧在里面。我之所以敢大胆的试用近似散文诗的笔法写《月牙儿》者,正因为我对故事人物因已写过一遍而非常的熟悉,可以从容不迫地在文字上多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