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类的生育力》,前身是《避孕学刊》。

——大英博物馆目录卷

在亚当停放小摩托的艾治威路那一路段上,只有一家店铺还开着。橱窗灯火通明,但是从街道左右两边十二步开外的地方,都看不到它。亚当之所以对步数那么有把握,是因为他到此刻为止已经屡屡走过这家商店,不下二十五次。

离开雪利酒会后,他已经清醒了很多。是凯末尔和庞德把他抬到了男厕所,用冷水给他浇头。然后,他们带他到咖啡吧,逼着他吃下一个奶酪三明治,并喝了三杯极苦的浓咖啡。他们这么做当然是出于好意,可他宁肯两人不曾如此尽心尽职;因为这样一来,他先前决定重返贝斯沃特时那种充满自信、满不在乎的乐观情绪化作了乌有。他努力想恢复自己那副叱咤风云的历险勇士的形象:一心一意追逐目标,但也准备泰然自若地接受任何机缘使然而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的肉体。一天下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像是挥鞭驱使他钻过大小不一的圆环,弄得他全然不知所措。不过截止到目前,他总能游刃有余地对付过去。但是此刻,当他最需要扮演一个现成的角色时,那点能耐像是消失殆尽了。他再次与自我,以前的那个亚当,形影相吊,一个有着自己特殊的道德苦恼、赤身裸体的叉状动物。

文学作品中当然有许多不忠的丈夫:尤其是现代小说,简直可以称之为教人偷鸡摸狗的通奸大全。可他一时想不出,有哪个人物由于对婚姻的复杂性感到烦心和沮丧,到另一个女人张开的怀抱中寻求安慰,到头来却发现他偏偏被自己逃脱的那些荒唐顾忌束缚住了手脚的。

他在橱窗前再次停下脚步。橱窗上方,缺胳膊少腿的霓虹灯在大雾中隐约闪出URGICAL GODS(1)的字样。他倒是真需要督促的诸神呢——他渴望被耽于声色的酒神精灵附身;不过这家圣祠一样的商店,并没有把他推上亵渎的享乐轨道。相反,他打量橱窗里的东西时,只觉得不安和恶心。《安之若素的性福》是其中一本打折出售的书。但不只是旁边两种——各称《鞭笞史》和《性病的种类》——让第一本书令人愉快的标题显得勉强和空洞,还有套在粉红色塑料肢体上的那些防疝带、弹力长袜和男式紧身内衣,也够诡异可怕的,活像西班牙大教堂的侧殿礼拜堂里悬挂的那些用来治病的吓人供奉物。再有就是无数的小匣子、罐钵和袋盒,有些是用来快速隆胸的;有些是给上岁数的男人提供希望用的;还有一些标签文字更让人费解,他知道里面装的无非是些让人无忧无虑纵乐的器具,可上面的商标听上去却像是药物。所有的商品展示绝对有致使阳具萎缩的效果,把性爱展现成了一种宇宙间的通病,患者则全是有疑心病的废人,身上五花大绑,缠着绷带,涂满激素膏,着迷于回春药片。他们能苟延残喘活下来完全是靠着人造设备或器具。

他转身走开,重新在人行道上踱步。毫无疑问,他自嘲地想,从小所受的天主教的抚养和教育会渗透到人的骨子里去。真正潇洒又自信地参与一场affaire(2),这不合他的秉性。采取“防范措施”在世俗的情场老手看来,无疑就像眨眼睛一样机械而根本不假思索,但是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充满尴尬、愧疚和迷信恐惧的折磨。而且,亚当此刻发现,这种折磨会从道德高度轻而易举地给纵欲行为本身蒙上阴影。

或许,他试图说服自己,自己的焦虑有些多余。弗吉尼亚一定是那种不戴子宫帽会觉得衣服没穿齐整的女孩。他不能放心地把那方面的事情留给她去管吗?可是他又总有什么理由认定,对方并不像她装出来的那么老到——她怎么可能会呢?有那个老魔头,她母亲,一天到晚严密监视着她。更何况,自从事实证明芭芭拉使用安全期避孕法失败之后,他在这种事情上已经不再相信女人了。万一弗吉尼亚那边有半点差池,九个月后,任他再不情愿,他可就不只是一个,而是两个新生儿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