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熊淑娟

淑娟是只黑熊,雌性,二十年前在深山被地质队拾得,当时不满一月,不知何故被母熊拋弃在溪水的乱石间,惊恐万状,茫然无措时被队里做饭的老孙误认为是农家的黑猫,拾回帐篷拴在面袋旁,以作捕鼠之器。傍晚大家来逗弄“黑猫”,“黑猫”龇牙咧嘴,大伙才知道这黑家伙是熊不是猫。小熊病恹恹,软弱得蜷成一团,抬不起头来,后来被老孙的一锅面糊糊灌足了精神,欢腾雀跃,做出种种憨态。于是大家都知道小熊那提不起来的软弱不是病态,而是饿的。

半月后熊崽已长至十余斤,抱在怀中也不如初来时那般小鸟依人的安分,那身软软的绒毛也开始发硬,扎人。脾气伴着食量渐长,除常招惹附近老乡的狗以外,对山里稀疏惨淡的包谷棒子也发生了兴趣,盗窃之事时有发生。农人来索赔,出资者往往是老孙,包括队长在内,都认为是老孙管教不严所致,活该老孙出钱。熊崽对地质队员们充分地表现着它的友善,它的知恩必报,只要是穿工作服的,谁都可以抚摸逗耍,甚至可以提着后腿玩倒立。然而只要穿烂衣裳的农民来,十几丈外它便开始呼噜,直起身子做欲扑状。有一次,农民山蛋故意跟老孙换了衣裳,熊崽亦照扑,大家便知道,这畜生不是凭衣裳认人而是凭气味认人,它视山民那烟熏火燎的柴禾味为敌。据老孙推测,这一定与它在幼崽时的经历有关,跟人一样,熊也是有记忆的。老孙看着舞动前爪,向山民愤怒咆哮的熊崽说:“这家伙长大了不得了。”大家都不以为然,反而戏耍地给它取了个淑静美丽的名字叫“淑娟”。淑娟实则是队长贤惠美丽的妻,地质队的男子汉们多为娶妻老大难,对队长有妻淑娟,羡之慕之,巴不得也有淑娟之类在旁陪伴,今有小熊在帐篷内外为大家调笑解闷,且不避男女之嫌,逢饭必吃,遇被便钻,实则给寂寞鳏夫们很大安慰了。搂着温热的“淑娟”入梦,亦如与可人的淑娟同榻,只是这“淑娟”的呼吸粗了些,鼾声大了些。

秋凉从野外收队归城时,淑娟与队员们已难舍难分,为彼此时有关照,队员们让它随队返回城市。淑娟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改吃商品粮,倒也简便,没交什么城市建设费之类。

饲养员林尧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淑娟的,那天,地质队全体野外队员如送亲妹子般将淑娟送进了动物园。进园时淑娟骑在老孙脖子上,东张西望,神气得如同凯旋的英雄,若不是嘴里塞满了烤红薯,它一准会激动得吼起来。熊舍在接受淑娟的同时还接受了地质队员们的大批馈赠,出队剩余的肉罐头、香肠和精白面之类。林尧对这些东西并不看得重,相反他甚至有拒绝馈赠的念头,他知道,被地质队惯宠坏了的淑娟,面临着动物园的正常伙食将是生活水准的跌落和失去自由的精神煎熬。这一切,人可以理解,可以调整,可以自我控制,熊呢?林尧清醒地认识到洋洋得意的地质队员们干了一件傻得不能再傻的蠢事。

果然,小熊刚被关进笼子,笼里的和笼外的立即同时产生了愤怒效应。淑娟不习惯这个狭小拘谨的空间,它用身体撞击笼子,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猛烈,后来又用牙齿啃咬笼子,直至牙齿和嘴角冒出了血花,左前掌一个赘生的肉瘤也被磨出了鲜血。笼子外淑娟的“亲戚”们也不干了,他们责问林尧为什么要把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关进铁笼,限制自由?他们说在山野他们把淑娟看做是随队的一只小狗,连锁也不锁的淑娟已习惯了人的生活,它完全可以像孩子一样在动物园的草地上嬉闹玩耍,为动物园增添一景。林尧说,如若那样,动物园将路断人稀,再无人敢入。

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林尧才从插队的乡下回城,才与一同插队的陆小雨结婚,那时陆小雨还是一名普通工人,没有到日本留学,跟淑娟进笼一样,一切才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