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职工楼
时为的母亲朱岩生于1967年。
出生时并不起眼,只是体重六斤挂零的一个女孩子。
出院那天,朱明常借了辆三轮车,把妻女从妇幼保健院接回来。
别人看见他们问:“生了啊,生了个啥?”
沈宝云回答:“生了个囡。”
对方听到,大多会说:“蛮好蛮好,女儿也蛮好的。”
但“也蛮好”其实就是没那么好的意思,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慰。
那年代生孩子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每家至少三个以上。女职工怀孕也很淡定,一直上班到预产期,突然有一天肚子痛了,去厕所脱裤子一看,发现见了红,跟饭店领导请好产假,回家上下收拾一遍,甚至还会做好当天的晚饭,再装一网兜衣物尿布脸盆之类的必需品,自己坐个公交车去医院。
但沈宝云有些特殊,她只生了朱岩这么一个孩子。
独生子女,尤其是独生女,在当时是稀罕物事。整幢职工楼里几十户人家,就朱岩这么一个“独养囡”。不管是楼里的邻居,还是饭店同事,说起独生女就会想到她,说起她也必定会带上独生女这个标签。
起初还有好事者劝说,让朱明常和沈宝云过两年再生一个弟弟。后来时间隔得太久,沈宝云年纪长上去,眼看是真的不打算生养了,那些劝说又变成了戏谑,尤其喜欢开朱明常的玩笑,说你们就一个女儿,怎么不再生一个呢?到底还是沈师傅太厉害了,这事朱师傅做不了主。
但那时候的朱岩也已经渐渐显出她的特殊。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长相集合父母两人的优点,继承了沈宝云的白净清秀,朱明常的身高体健。但母亲是客房清扫员,父亲做厨师,都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在当时普通人里已经算是不错的水平,却也跟知识分子没有半点关系。她的脑子却出人意料的好用,非常聪明,会读书。
她出生之后的头几年,学校闹停课,也没什么幼儿班,长到五岁多,家里实在没人带,总算小学还在上课,直接送进一年级借读。本意只是找个地方管着她,随便她听不听,结果她还真听进去了,就这么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读上去。小学读书早,初中又跳一级,十六岁高中毕业。
那是1983年,她考进医科大学,是同一届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当时已经开始实行独生子女政策,饭店开职工大会,领导把沈宝云和朱明常树立成优秀典型,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朱师傅就生了一个女儿,却培养出我们最优秀的江亚子弟!”
生育是场大乐透。抽到朱岩这样的孩子,现在的说法是中了基因彩票,过去叫祖坟冒青烟。
同事邻居自然羡慕,但羡慕过后也有别的话讲。常有人评价朱岩像仙女,不食人间烟火。这句子写下来是褒义,从嘴里讲出来,却是带着些嘲讽的。言下之意,她不像他们这里的人。
朱岩从小待人接物沉稳礼貌,但性子有些冷,话一直很少,无论是跟邻居,还是跟父母。生活在职工楼里的那十六年,她只是不声不响地进进出出,不声不响地读书,不声不响地考进大学,住校之后就不大回来了。
那些人其实没说错,朱岩确实觉得自己不属于职工楼,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不是因为西晒的房子,蹲便的厕所,只出冷水的淋浴龙头,而是因为这里的人太吵闹。所谓边界是几乎不存在的,每家每户都知道其他人家的私事,小到孩子尿床,大到出轨搞破鞋。
还有,那些从酒店拿回来的东西。
1976年之后,各种外事活动多起来,外国人、香港人、台湾人又开始出现在上海的街头。江亚饭店是他们必定要光顾的地方,或吃饭,或住宿。而作为饭店员工,常常会把客人丢下不要或者随手送出的小东西,比如丝巾、耳钉、电子表,拿回家里。甚至还有那些酒筵上剩下的食物,奶油蛋糕,汽水、果汁、巧克力。在当时都是稀罕物件,但朱岩从来不碰。她并不说为什么,是为了不伤父母的面子,总之她自己是不会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