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薛涛笺(3)
中年的别离,与青年时别离有何区别?船舫下,深秋的江声吞咽。
十五年前,段文昌就站在甲板上,看冷月江水滔滔逝去。想到那个生机飞动、才华横溢的女子,心里生出酸楚的惘然。酸楚逐渐堆积,满出来时,便呛了人的眼睛。
十五年后,他又站在甲板上。十五年前青年人的惘然,今夜早已淡了,换做似苦还甜的浅悲。人到中年,离别,已不再那么难忍。
越往西北,江水寒波,风厉露重。
段相国像武夫般举起酒囊,咽下一大口梨花酿。旁边捧着蜀锦披风的书僮低下头。
有些头重的,相国在甲板上踉跄了一下,书僮忙过来扶住。
在书僮讶异的眼光里,段文昌席地坐下,从袖中抽出一页诗笺。
黑暗里,无人看得清上面写着什么。
那是长亭送别时薛涛写给他的诗,用她极美的书法。
段文昌在心内默默念道:
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前方,等待他的不再是安逸的西川,而是刚刚病死的穆宗李恒,以及年仅十六岁、在灵柩前即位的新帝李湛。
这个少年比他昏庸的父皇更加昏庸,无论在中和殿,还是在飞龙院,甚至在清思殿,他所作的事情只有一件:击马球。
段文昌回到长安的第一次早朝,新帝因和宫娥们玩“风流箭”——用装着龙脑麝香粉末的纸箭乱射,射到谁便宠幸谁——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有个年老的官员不知晒的还是饿的,或是气的,在殿前晕了过去。左拾遗刘栖楚头叩龙墀,大叫“圣上”,额头血流不止。
这时天子才打着呵欠姗姗来迟。他用稚嫩的嗓音装模作样地安抚了谏官左拾遗,又对段文昌说:“爱卿斯文和雅,父皇让我多多倚重你。”
看着这个黄袍加身的慵懒少年,段文昌心内翻江倒海,只得揖了下去。
春又来了。士子仕女们又是游春,又是赏宴,就如这两百多年来每一个春天一样。到四月春末,国都长安发生了一件又危险又可笑的事:由于天子太过奢侈,驱驰奴仆无度,一个染坊役夫竟然联络数百染工“起义”,杀入了大明宫右银台门。
听到役夫喧哗时,少年天子正在清思殿打马球。他慌得连球都顾不得捡,和宫娥、内官踉踉跄跄逃到左神策军处避难。
造反的乌合之众很快被神策军杀死。但这些宫奴临死前,已大过了做皇帝的瘾——据说神策军到达时,他们正坐在御榻上据案大嚼。
消息传到成都,薛涛和绛真正整理纸笺,听了先是骇笑,随即沉默。
这时小蛮插花戴朵地跑进庭院,递上一封名帖:“一位长官送来的,人等在外面。好英俊呦……”她捂嘴吃吃笑,“脸很白,胡须很漂亮……”
薛涛接过名帖一看,提笔回信,叫她拿给那人。
绛真拂去缁衣上的芙蓉花沫子:“你一向出入幕府,怎么新节度使杜元颖上任后,就不再露面了?新节度使为人亦高雅,听闻最喜诗文。难道他对你并不像武相国、段相国那般礼遇?”
薛涛摇头:“比他们还要礼遇,送了许多金珠玉器,我都退回去了。”
她熟练地对纸模刻、剔、掸、描:“见面几番交谈,我发觉新节度使雅好诗文,却不晓军事。我写了文牍,将墨卿这三年‘启戎资益、加固边防’的政策呈给他,他竟然说‘启戎资益便好,西川不比河朔,歌舞升平,何必加固边防’?前几日我又听幕僚说,杜节度使已减削了士卒衣粮,还预备继续裁减军费。”
“刘辟乱后,西川多年平靖,蜀地恢复丰饶富庶,那削减的军费要做什么用呢?”绛真不禁问。
薛涛冷笑:“那只有这位文雅自高的节度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