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江陵雪(2)

抵达江陵时是个雨天,远远的,薛涛便看到长亭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渐渐复苏过来般,狂擂如鼓。

元稹伸手扶她上岸,薛涛唇角含笑,眼中含光,人经跋涉,却是有些憔悴。

她看微之,也有些憔悴,心不禁酸软地往下一陷。

到了元稹的居所,近乎简陋。竹窗木榻,书画横床,一个小书僮在廊庑正煎茶,无奈天阴柴湿,青烟滚滚,狼狈地直咳嗽。

小蛮忙去帮忙。薛涛心中不忍,却笑指床说:“这真是‘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了。”

说得元稹不禁笑了。

一灯如豆的夜晚,雨声淅沥里,两人相拥而眠。

尽管在异域他乡,尽管是谪居贬所,彼此却都感到了短暂的幸福安宁。

“去年梓州一别,我心里真怕和你只是一段巫山云雨,天晴了,人便散了,哪里还真有再相见的时候?”薛涛紧紧抱住元稹,“没想到,还有此时此刻。”

“这话多傻。”元稹道,“有情便是有缘,总会相聚。”

夜渐深,雨停了,林稍仍在滴沥。

元稹问:“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也该累了,怎么不睡?”

“走了这么远的路,好不容易走到你跟前,我不舍得睡。”在他怀中薛涛闭着眼说。她要细细品味发自深心的熨帖和甜蜜,她已经等了太久,久得感到青春都结束了。

“傻话。”元稹抚她的头发,迟疑道:“去年我刚到洛阳,便收到长安来信,发妻病逝……”

薛涛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她将他抱得更紧些:“我懂得。”

元稹也回抱她。

江陵是古楚郢都所在地,南临长江,北依汉水,在唐代,也算是一座都会。元稹作为士曹参军,只在荆南节度府军幕下做些文书工作。

他矫矫不群,自觉幕府没有可谈之人,工作又无可作为,就叫日子一天天闲**过去。

一日从幕府归来,薛涛迎上去笑道:“微之,酒好了。”

元稹进门,只见庭院清洁,中央铺了毯子,摆着果馔,一股清芬拂面。

“**酒,”薛涛指一壶,又指另外一壶,“茱萸酒。”

元稹换过轻袍,过来在毯上倚坐,一手撑地,一手直接执壶畅饮。喝了两大口酒,他对薛涛自嘲笑道:“九日茱萸熟,插鬓伤早白。洪度,我看我有白发了吗?”

薛涛看着他英俊而略带颓废的脸庞,温柔地说:“没有。”

“快了!”元稹又对壶痛饮,“我,元稹,大概就要在这小小江城沉沦一生!”

“不会的!”薛涛忙说。“今日,我陪你喝酒。”

喝到近黄昏,元稹大醉,薛涛也大醉,空气里全是**茱萸清苦的香。

书僮来扶元稹,小蛮来扶薛涛,薛涛一把推开她,复又枕回元稹胸膛,举起酒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元稹本躺在猩红折枝花毯上,一听猛坐起来:“弄扁舟!走!什么江陵府士曹参军,我不干了!我们现在就买舟东上,回长安!”

薛涛立刻站起来:“走!我跟你回长安!”

两人摇摇晃晃便往外走,书僮和小蛮拉不住,只得随他们去了。

一叶扁舟,往江河的最宽阔处去,往夕阳去。

两人又笑又喊,化作一双剪影。

眼见天黑,船夫将船泊岸,向窄窄的船舱里喊叫:“郎君!娘子!快回去罢,马上就要宵禁!”

船舱里两人全睡熟了。船夫看看天色,把缆绳系在柳树上兀自走开。“男子撒酒疯游江的不少,头一回看见女子这样。”他摇头说。

一觉酒醒,月色波光,在耳边轻漱。两人起来看看周围,先是一惊,然后不禁大笑。

“幸亏这船夫还将船系了!不然漂到无人处可怎么好。”元稹扶薛涛上岸,笑着说。

“明明记得在江心看夕阳的,怎么到了这里。”薛涛高兴地笑,“感觉漂到太阳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