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乐山佛(1)

贞元十九年十一月初五,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落成,即是后世所说的乐山大佛。韦皋统领西川所有有品官员前往嘉州,举行隆重的大佛开光仪式。

薛涛并没有去。

一个月后,韦皋方回成都。此后很久,节度府都沉浸在对大佛的景仰崇拜中。随从嘉州的官员幕僚乃至书僮奴子,都没完没了地回忆赞叹,还互相指出对方的形容不到之处。

据说,在遮天蔽日的白檀香烟中,你只需看一眼那正大修容,就能得到亿万世的庇佑。

薛涛在寂静的窗内为韦皋抄写《法华疏》,抄着抄着,忽然摔下笔,理理披帛走了出去。

合江园风很大,锦江白浪滔滔,像要把一切都席卷而去。天色阴沉,渐渐下起冷雨,继而夹杂着碎雪横扫梅林,薛涛立在山顶,任由风把发鬟吹得纷乱,她只是站着。

“薛涛。”

薛涛回头,一件旧狐裘披风覆到肩上。

“墨卿,”她微微一笑,“你也从嘉州回来了。”

段文昌的鬓发被风雨打湿,单薄的青衫像鸟翅一样飞起,瞳仁很黑。

“这里太冷,咱们走吧。”薛涛说。

回到段府,段文昌叫婢子将炭火烧旺些。薛涛靠火坐下,面前小几上摆着青瓷瓶,插着一枝雪白的茶花。她望向窗外,雨雪幽暗里,段氏旧宅粗壮的朱柱、精美的悬鱼散发出稳固温雅的气息,这使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炙肉、汤饼、滚烫的剑南烧春呈上来,薛涛一仰脖,烈酒烫了喉咙,一路烧到肚里。

段文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嘉州的盛况。

韦皋亲撰《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一文,由张绰书丹勒碑,刻进佛阁所在的崖壁,碑字均用金填。

栖鸾峰下,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汇流处,大佛临江而坐。凌云寺岩石壁上刻着四个大字:回头是岸。

“那大佛果真壮观?”薛涛将高脚莲纹银杯举到唇边,又是一仰脖。

段文昌为她添满酒:“无上庄严,身高三十六丈,由七层十三座檐的香阁保护。”

“庄严而无情。”薛涛喷着酒气,“什么未来佛菩萨,居住兜率宫,什么极乐世界,遍地金沙,庄稼一年七收,人人长生不老,这种话怎么会有人信?”

不等段文昌说话,薛涛先摆摆手:“我忘了,你们临淄段氏笃信佛教。”她闭一闭眼又低声说:“现在,我倒希望极乐世界是真的,那样,灼灼就有好地方可去了。”

段文昌沉默,再次将她的酒杯盛满。

薛涛以手支腮:“你们还作诗了罢?”

段文昌点头:“都是颂圣之作,说韦节度使是佛菩萨在世,只有司空郎中的好些。”

薛涛熏红双脸,醉眼迷离:“我写的话更好。你知道吗,我八岁就能作诗,‘庭中一古桐,高耸入云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诗不好吗?多么欢欣。他们却在背后诋毁,说这是诗谶,预示我一生**。”

她拍拍胸口,不禁笑了。

“无聊的人,总需要些传奇的嚼头。”段文昌说,“这诗很好。”

他觉得,他和八岁的她一起,感受到了生命的欢悦与活泼。他仿佛看到幼年的薛涛,梳着抓髻,仰面对高大的梧桐吟诵着,风送来碧绿清脆的鸟鸣。

薛涛看着段文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写诗?”

段文昌看着薛涛:“知道,因为做个诗人,是你的理想。”

薛涛笑:“那我正该写才对。”

段文昌微笑:“你的确想写的,只是你不愿再写给不懂的人,更不屑像刘辟那样将诗歌作为邀宠的工具。”

薛涛看着他,也微笑了。

她饮下一大杯酒:“拿纸笔来。”

段文昌立即亲从书橱中拿出纸笔,并为她研墨。

薛涛提笔蘸墨,落纸诗成:

赋凌云寺

闻说凌云寺里苔,风高日近绝纤埃。